谢池南一行人提起薛信的时候,薛信也在袁赴的屋子里说起谢池南,他是被袁赴强拉回来的,这会侧坐在椅子上,脸色还有些阴沉沉的,看着袁赴那副老好人的模样,更是没好气道:“你刚刚拉我走做什么?”
袁赴有些无奈,他不拉他走,难不成又让他们吵起来不成?
也不是。
那孩子从不跟人吵,即使被薛信指着骂也只是淡着一张脸往外走,只是他每次这样,薛信更生气罢了。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说的,要不然以薛信如今这脾气肯定又得炸,他只能好脾气地安抚人,“不是和你说了吗,我这有好茶请你尝。”他说着正要起身去拿茶具,身边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年倒是开口了,“先生,我来吧。”
他平日常来袁赴这,什么东西放在哪,他心中都有数。
等袁赴笑着答应后便转身朝一旁的橱柜走去,屋子就这么点大,他走远了都还能听到两位先生的说话声。
“你看看你,总和那孩子置气做什么?他如今既然肯回来,我们便好生教他,难不成因为他从前不好,如今便要把人避之门外?”袁赴顾忌着林斯言还在屋中,特地压低嗓音和薛信说话。
薛信却没那么多顾忌,仍是冷着嗓音没好气道:“什么叫我和他置气?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和他谢二公子置气?这书院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便是外头的酒楼都没这么随便!”
他说着说着又不免提了声。
偏他一向吃软不吃硬,别人要跟他硬气,他能比他们更硬气,可若是碰到袁赴这样的人,他就没什么辙了。看着袁赴那张老好人的脸,薛信短暂地沉默一会,到底还是撇开了头,嗓音沉沉地说道:“你以为他那性子真能在书院待得住?我看他不过是闲来无事来书院逛逛,你说要教他,可我们肯教,他肯听吗?”
他低沉的嗓音里饱含着对谢池南积累多年的失望。
其实书院的纨绔子弟并不少,白玉堂的那些孩子,大多都是把书院当做一个无聊栖息的地,奉家里人的命令来这待着,他们那样的人家,早就给自家孩子铺好路了,有多少是真的打算日后考取功名的?他平日冷眼旁观看着,只要他们不闹得太厉害,也懒得去管。
他如今早就没了年轻时那股执拗劲了。
那个时候刚为人师,想的就是带领每个学生走上正道,让他们读好书,所以他才会和袁赴一起主张开了风雪堂,把雍州城里那些想读书却读不起书的人收纳进来,给予他们一条光明大道,让他们不必再钦羡旁人。
这要是别人,薛信根本懒得去管,偏偏那是谢池南……
外头的人不知道谢家发生的那些事,只以为死了一个大儿子,二儿子也日渐颓废,可怜谢侯爷一身本事却无人继承,可他当年和袁赴拜访谢家时却不小心听到安北侯夫妇的争吵。
也是那个时候,他们才清楚谢池南变得如此落拓的原因。
那天安北侯见了他们,知道谢池南在书院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沉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请他们多担待。
他们自然是应了。
可那天回去,他和袁赴在房中对坐半晌,最后袁赴叹了口气,他却下定决心要把谢池南拉回正道。他并非因为他是谢家二公子,也并非安北侯的拜托才对他有所不同,而是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经历。
当年长川战役,满雍州的年轻男子都主动或被动上了战场,他年迈的父亲和体弱的哥哥也都去了。
他也想去,却被父兄敲晕了头。
等他醒来的时候,父兄早已离开,而他的新婚妻子坐在床边抹泪。
他那会年轻气盛,虽然体弱却也有以身报国的抱负,不顾妻子阻拦,拿着家里最后一把弓.弩就跟着旁人上了战场。可他从前哪见过战场的样子?只读了几首诗,看了几篇文章就觉得对其有所了解了,真到了那,他眼睁睁看着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血色,地上的黄沙也因鲜血成了红沙,满地都是尸体,叠成小山的样子,都分不清是大汉人还是匈奴人。
满心的抱负在那一瞬间湮灭。
他苍白着脸看着这充斥着死亡和杀戮的战场,甚至都还没来不及提起手中的弓.弩就晕了过去。
他运气好,被同乡的大哥送了回去,可他的父兄却都死在了战场,就连他的新婚妻子……他也是回到家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找他离开了村子,可她离开的那天夜里正好下起暴雨,她摸黑走在泥泞的山路里,一个没踩稳就摔下了山。即使被好心人救了起来也活不长了,只留着一口气等着他回去。
薛信在那之前从未对什么事后悔过。
当年在金陵,他本可以留任,却因看不惯那些人结党营私愤然离开,他并不后悔,甚至还在袁赴提倡开办风雪堂时觉得找到了心之所向。可这事也不容易,他那会一户一户人家去找去说,被人当做骗子赶出去,有脾气暴躁不通文墨的老人更是直接扛起锄头打他,他即使挨了打也还是笑呵呵地,从不生气,也从未后悔。
可那天他跪在妻子的床前,只觉得懊悔充斥了整个心房。
他想放声大哭,想忏悔,想和她说他错了,他不该跑出去,可他看着她流了满面泪水,却像是失声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只是不停的哭。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这是他妻子活在这世上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妻子并未读过书,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有着最温柔的笑容,她会在他夜里读书的时候悄悄替他剪灯花,免得灯火昏暗,他熬坏眼,也会在他挨打回来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替他上药,她从来不曾怨过他,即使在她离世前也依旧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所忧心的也不过是他以后一个人怎么办。
……
“我看那孩子这次回来与从前不大一样。”
耳边传来袁赴的话,薛信也从旧时的记忆里抽神出来,他松开紧扣在膝盖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擦掉手心里的汗水,心里还有些刺痛,闻言却仍是冷嗤,“哪里不一样?换了一身衣裳,喊了一声先生就不一样了?”
看到袁赴笑看着他,薛信又皱眉,“你看我做什么?”
袁赴仍看着他,笑答,“当初我们这么多先生,你可是力挺那孩子,觉得他一定能回到正道的。怎么如今那孩子有些变化了,你却又不信了?”
“我……”
薛信被人堵得哑口无言,他有心想说道什么,最后却愤愤撇过头,“反正我就是不信。”
袁赴看着他越大越小孩的模样,不由失笑,眼见不远处少年捧茶走来,便笑问一句,“阿言,你觉得那孩子可有什么变化?”
薛信拧眉打断,“你问斯言做什么?他和那孩子认都不认识,能知道什么?”
林斯言便适时地闭上嘴,只端着茶托向二人走去,至二人跟前,他略一低头,声音似泉水一般清冽,“先生,茶好了。”
“阿言如今这茶是泡得越来越好了。”袁赴接过茶,笑着感慨。
薛信看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平日那张沉郁的脸上也不禁化开一抹笑,他也接过茶盏,还招呼林斯言,“你也坐。”
林斯言却拒绝了,“不了,学生还要回去温习,就不打扰两位先生说话了。”
他已在二月童试中夺得头魁,如今虽然还在书院,却是已经在为日后的乡试做准备,袁、薛二人也不想耽搁他,自是点了头。林斯言便又朝两人颌首一礼才往外走。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身后两位先生的谈话声,大多还是在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二公子。
其实先前薛先生有一句话说的倒也不是那么正确,他和那位谢二公子虽然谈不上认识,但也是有几面之缘的,其中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次——
陈忠背着包袱灰头土脸从书院离开。
他大概查出来是他起的头便在他散学的时候在巷子里堵住了他。
陈忠是早有准备,手里拿着木棍,又仗着天黑,巷子无人更是肆无忌惮,他倒也不至于害怕,区区一个陈忠还不至于让他如何,只是觉得有些烦,他还要去药铺给阿娘买药,回去晚了,阿娘又得担心,正想着把手中的书放到一旁,就听到墙上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吵死了。”
少年声音冷冽,他和陈忠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是个冬日,天黑的格外早,头顶星河满天,月亮也从云层出来,而那穿着白衣的少年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握着酒壶从墙上一跃而下,寒风掀起他的衣摆,他像是刚被吵醒,睡眼惺忪的一双眼沉得不行,脸上更是布满着寒霜和烦躁。
林斯言那会还没认出他,倒是陈忠战战兢兢喊了人一声,“二,二公子?”
他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位谢家二公子。
满雍州能得这么一声称呼的也就安北侯府那一位了,林斯言与他虽然同在一间书院却未见过他,那日瞧见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事不关己地收回了目光,心里倒是想着这大概是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果然——
下一刻,少年就把陈忠踢倒在地。
“就是你吵得我?”少年那会满身戾气,直接踹飞了陈忠手里的木棍还把人踩在脚下。
陈忠天生欺软怕硬,被人这般对待也只是求饶,“二公子,我是陈忠啊。”
“陈忠?”
谢池南皱了眉,明显不认识,“谁?”
等陈忠答了,他倒是想起来了,却是一声冷笑,不仅没把人松开,还踩得更加厉害了,“你就是那个欺软怕硬的混账?”那天,林斯言侧站在围墙边,眼看着那场碾压式的“屠杀”,从头至尾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就连眉也不曾皱一下,只是在那少年离开时才弯腰捡起自己的书,轻轻拍了拍上头的灰。
要走的时候,陈忠握住他的衣角,恳求他去请大夫,他看着那被鲜血玷污的衣袍,终于皱了眉。
“脏了。”
他有些不开心,却也没和成了废人的陈忠多言。
后来他还见过谢池南几次。
城里的人都说谢池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