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绣也不想哭的。
她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刚刚最难的时候,她都只是红了眼眶没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在生死存亡时刻,她也没有哭,可此时,被熟悉的少年抱住,听着他滚烫的心跳,她高悬了许久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安心处慢慢落了下来,眼泪也就跟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很快就沾湿了少年的衣襟。
刚刚在山上还仿佛修罗鬼刹的少年此时感觉到她在哭立刻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连忙松开抱着她的手,低头去看她,待瞧见她满面泪水,更是急得不行,“是不是受伤了?”
他边说边握着她的胳膊去检查。
赵锦绣摇摇头,眼眶红红的,看着还有些泪眼婆娑,“……没受伤。”怕他担心,她边说边抹了下眼睛,等眼泪都擦干了才仰头问他,“你怎么找到这边的?”
谢池南仍不放心,低头继续检查她的伤口,闻言也只是简言意骇说了一句,“抓住一个黑衣人问了你的行踪。”
可这里实在太黑了,他根本看不清她到底受没受伤。
“走,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说着就要半蹲在她面前背她,却被赵锦绣握住胳膊,“先等下。”
她跟他说,“林公子还在山洞里,刚刚多亏他帮了我。”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问她,“林斯言?”虽然刚才从黑衣人口中知道有个男人,但他没想到会是林斯言。
见她点头,他站起身,朝身后的山洞看去,夜色倒映出来的半点银辉之下,一个熟悉的青年正站在山洞口看着他们,他还是从前那副冷清孤傲的模样,一身青衣身姿挺拔,融于这沉沉黑夜就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离得远。
其实有些看不大清他眼中的情绪。
可谢池南还是清晰地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一抹不同。
他从小就对危险有着过人的敏锐,这抹敏锐让他在行军打仗时总能轻易找到敌人的踪迹,也让他在横跨沙漠时总能避开一些危险,而此时面对不远处的那个青年,他再一次感觉到了一抹危险,这抹危险与从前不同,却一样不容忽视。
只是他眼中的打量也只是出现了一瞬,便又被他收了回去。
无论林斯言在想什么,今日他救赵锦绣是事实,如果不是他,或许赵锦绣早就……想到这个可能,他整个人又变得紧绷起来,下颌收紧,精壮有力的手臂也再次爆起青筋。
他先前和那个黑衣人说的那些话并非玩笑,如果赵锦绣今日真的出事,那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怎么了?”
赵锦绣感觉到谢池南紧绷的胳膊。
“没事。”谢池南垂下眼帘压抑住心中那些狠戾的情绪,“走吧。”
他说。
夜色漆黑,山间小路并不平整,谢池南朝赵锦绣伸手,被赵锦绣握住胳膊后带着她朝山洞走去,离得近了,他看着那个熟悉的青年说道,“今日多谢你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林斯言闻言朝他看了一眼,他也察觉出面前的少年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垂下眼帘,目光却在红衣少女的那只手上一顿。
那只白皙的涂着蔻丹的手此时正牢牢地握着少年的胳膊。
他想起先前两人从树上坠下来后,他朝她伸手想把她扶起来,可少女却只是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她同他道了谢,而后自己从地上撑着站了起来,即使被摔得脚步都蹒跚了,也不曾露出一丝软弱。
心下那面平静的湖水仿佛被人击下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圈又一圈乱了的涟漪,可他什么都没说,犹如蜻蜓点水般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不用。”
他救她原本就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谢池南看他一眼,并未多说,“走吧,我们先回去。”
他说完便要去背赵锦绣。
赵锦绣却摇头,“不用,我没受伤,一起走回去吧。”要是只有她跟谢池南两个人,她倒是也没事,可这会林斯言还在旁边,她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池南还欲说,林斯言却已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青年离开的身影,他的袖子又被赵锦绣轻轻拉了一下,收回视线去看身边的少女,他到底未再多说,只继续握着她的胳膊,“走吧,小心点。”
赵锦绣点了点头。
任由谢池南握着她的胳膊,她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林斯言,见他步履沉稳,便又问谢池南,“嫂嫂他们平安到家了吗?”
“嗯。”谢池南看着地上时不时提醒一句,嘴里跟着说道:“我在山下碰到他们的,后来我让他们先回家去找人。”
“山下?”
赵锦绣一怔,“你怎么会在山下的?大营和这不是两个方向吗?”
谢池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垂眸看了她一眼,从百鸣山上下来后,他就立刻回到营帐换好衣服,几个相熟的士兵全都惊讶他这么着急回家,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他却只是笑着说没事,他甚至没去等父亲和他一起走,只拜托秦森帮他去跟父亲说一声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外头跑。到半路的时候,听说今日下了一下午的雨,他猜测赵锦绣他们应该还没回家便掉转方向打算去青山寺那边碰碰运气。
他这么着急想见到她,不过是想把满心的喜悦第一个分享给她。
只是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想到刚刚一路策马而来时压抑的心跳,脚步忽然停下,谢池南低头看着赵锦绣,突然不想再隐瞒了。
“赵锦绣……”他低眉喊她。
“嗯?”
赵锦绣跟着停下,看他,“怎么了?”
“我……”谢池南张口,可还没说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师父,师兄在这!”是青山寺的僧人过来了。
被这道声音打断,赵锦绣也循声看了过去,瞧见那些寺中僧人,她有些惊讶,看来在她不知道的这段时间,山上应该也发生了不少事。想到这,她又想到自己的那些猜测,沉声问谢池南,“你问过那个黑衣人没?是谁指使他的?我刚刚听他们说话,他们看着不像是跟安北侯府有仇。”
“倒像是——”
她小脸沉沉的,红唇也跟着紧抿起来,“魏垣安排人做的。”
“魏垣?”听到这个名字,谢池南有些意想不到,但想到魏垣的为人和陶野等人对他的评价,又觉得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眼见身前少女那双好看的眉毛都快皱成了春山的模样,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安慰道:“别担心,这事我会仔细彻查的。”想到一路上的尸身,他双目微沉,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有他的话,赵锦绣也就安心了,只是想到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她水葱般的手指还是忍不住紧握成拳,眼眶殷红,嗓音也闷闷的,“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出事。”
“这和你没有关系。”
看着少女因为哭过而水波粼粼的一双眼,谢池南放柔了嗓音,“魏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而且魏家和谢家的关系本来就不可调和,就算没有上次的事,我们也总有一日会起矛盾。”他说着又用手掌摸了摸她的头,沉声道:“赵锦绣,别把责任总往自己身上加,这跟你没有关系,反而得感激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今日或许嫂嫂和小回都得葬身在这。”
赵锦绣红着眼睛仰头去看少年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无限的包容和关怀,她心中的那些自责忽然好了一些。
她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哑着嗓音问她,“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身后延绵不绝的脚步声正在靠近,这种时候,谢池南哪里还有心情再说那些话,他沉默地看了少女一会,而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没事,以后再说吧。”后面半句话太轻,赵锦绣没听清。
说话间,青山寺的一众人已经走到跟前了。
走在最前头的元随率先跑到林斯言的面前,把人仔细看了一遭才松了口气,“师兄,你快吓死我们了。”
他们也是后来才发现林斯言的马,又问了黑衣人,比对了那个男人的身形,知晓是师兄带着那位女施主跳山了,虽然清楚师兄对这一片很熟,但他们还是担心,如今见他无事,总算是安心了。
“让你们担心了。”
林斯言看着元随说,余光瞥见那抹红衣袈裟,他垂下眼帘,轻轻喊了一声,“师父。”
他语调如从前一般,可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握着。
法无没有说话,而是越过他朝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看去,目光在红衣女子身上停留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落在林斯言的身上,凝视许久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察觉青年在黑夜中微颤的眼睫,到底什么都没说。
“走吧。”
他转身朝山谷外头走去。
林斯言紧随其后,元随倒是没有立刻走,而是等谢池南和赵锦绣走过来的时候和两人合十一礼,说道:“二公子,侯府的人已经到了,这会就在山谷口等你们,黑衣人,我们也已经交给他们了。”
谢池南也朝人回了一礼,郑重道:“今日多谢你们了,过几日我再来寺中道谢。”
“不用不用,这原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元随说完便又朝人躬身一礼,而后转身往前走去,余光瞥见少年此时温和的模样,不禁又回想起先前在山路上他说的那些话。
那样的阴鸷狠辣,即使只是回想也让人忍不住浑身一抖。
又想起从前见过的几面,桀骜不驯的二公子、沉默寡言的二公子,倒是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一面。
余光又忍不住朝那红衣女子看了一眼。
等察觉到谢池南看过来,他脸色微白,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
走到山谷外头。
谢家人果然已经到了,明初也在其中,她还是先前那身衣裳,头发也乱糟糟的,平时最知道仪容的人此时却一点都顾不上了,待看到赵锦绣出现,她立刻冲了过去,抱着人好一顿哭。
劫后重逢也让赵锦绣红了眼眶。
她任明初抱着她,等她哭着发泄一通后,这才轻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又压着嗓音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明初抹着眼泪,才不管有没有人看,只说道:“您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要是真出什么事,您让奴婢怎么跟老太爷和小少爷交待?”
赵锦绣不是没想过祖父和生安,可那种时候,只来得及顾好眼前的事了,如果她不那么做,等黑衣人追上,他们就一丝生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会了。”
她向人保证。
主仆俩说话的时候,谢池南并未开口,而是静站在一旁给她们时间叙旧,等两人松开,他才看着赵锦绣说,“走吧,我们先回家。”
赵锦绣没有立刻点头,而是沙哑着嗓音问他,“长岂、陈伯他们的尸身找回来了吗?”
谢池南早在下山前就已经拜托青山寺的人帮忙,这会看了一眼随行的侍从,见他点头,便也垂下眼眸与她说道:“都找回来了,明日我会吩咐人替他们好好安葬。”
赵锦绣轻咬红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被明初扶着往前走,想到什么又停下步子,她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林斯言,语气温和地与他说道:“林公子和我们一起走吧。”
谢池南也没有反对,转身看着青年。
可林斯言迎着她的笑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动,却再一次垂下眼帘,“不用。”他在夜色下藏住眼中的万千思绪,依旧语气淡淡地说道:“我今日要留在寺中。”
赵锦绣听他这么说倒是也没坚持,只笑道:“那我改日再登门道谢。”她说完又朝青山寺的一众僧人行了礼,而后才由明初扶着走上马车。
谢池南目送她上马车后也朝法无等人告了一礼,跟着翻身上马。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边,留在后头的林斯言是听到马蹄声远去才抬起头,他越过那一众侍从直接朝那辆马车而去,绣着流云纹的赤色车帘在半空翩跹起舞,却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他在夜色下沉默抿唇,直到耳旁又传来一道声音,“阿言,走吧。”
林斯言才垂下眼睛,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和元随一左一右跟在老人的身后,与他们离开的方向背道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