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镇八月的暴雨和日晒交替,一场接着一场。
南方的夏天过于漫长,整个六月到九月,镇上的草木和房屋都在炎热的温度下匍匐,但不管天气是否宜人——新一轮的升学季,总是要学生们不情不愿的等待中降临的。
到了这个秋季学期,朴青野和姚窈都要升入高二了。县一高虽然教学质量欠佳,但不管是好是坏,每所学校对高年段学生的要求永远大同小异,暑假放足了一月有余,提前两个星期开学,美其名曰夏令营。
在母亲口中听到班主任发在家长群里的消息时,朴青野还陷在自己软塌塌的窄床上,床头柜摆着果盘,手臂高举过头顶,两腿交叉着晃悠,盯着一片空白的作业本发呆。
“朴青野,”朴母站在门口,衣服宽松,大夏天的身上披了件薄纱,倚着门框看自己女儿,“下个星期,你们学校就要开学了。”
她口气很淡,表情也淡淡的,说完这话以后还微妙地顿了一下,仿佛想像往常那样用教训的口气问——
作业写完了吗?
但终究,这句话还是没有被说出口。
短发女孩歪过头,瞥了自己母亲一眼。
“知道了,”她嘴里还叼着黑笔,一边说话,笔杆一边摇晃,“到时候我自己坐车回去,我心里有数。”
她们母女俩很少和平相处过这么长时间,家里即将诞生新成员这件事虽然让朴青野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总体而言,似乎还是利大于弊。
至少为了保持心平气和,作为高龄产妇的老妈很少再和自己动怒了,就连一开始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不再出现——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距离的母亲和女儿,竟然偶尔让朴青野体验到了一点温情的意味。
这点温情里掺了多少漠不关心,倒不是朴青野现在最在意的事。
大概是因为疲于工作和常年的劳累,她妈妈身体不好。平时也不注重运动,怀孕以后更是成天脸色苍白,动不动就说头晕,孕吐的次数也很频繁。能让这个中年女人出门走一走的唯一理由,就是到市里的妇幼医院辗转做各种检查。
而另一边,直到不得不关心第二个孩子了,朴青野的父亲才难得地担当起了丈夫陪同的义务。
新生命是这个充斥着火药味儿家庭的缓冲剂,至少让三个人在表面上维持了脆弱的和平。但朴青野隐约明白,有时候,它也能成为对于一个家庭刻毒的诅咒。
……太不吉利了。
每当脑海里浮现出这种念头,女孩总要闭一闭眼睛,眼睛强行把它摁下去。
这个假期里不合她心意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夏末过于丰沛的雨水,还有那个在暑假尾声也杳无消息的人。
在回到岐县以前,藻镇下了整整四五天的大雨。吸满了水的雨云轰隆隆地相互摩擦,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小镇头顶徘徊不去,白天或傍晚,头顶的天空偶尔裂开一条缝,露出背后湛蓝的颜色,又很快被新的乌云填补。
程阿姨家的小院里,那一院子她侍弄了大半个夏天的花草,还有好不容易长出一大片的多肉,都被暴雨泡烂了。
朴青野一开始还试着挽救,把力所能及的花盆搬到屋檐下面,或者冒着雨为篱笆边刚抽出芽苞的波斯菊搭起凉棚。她一遍遍地趟过泥水,一遍遍地扶起东倒西歪的观赏植物,到了最后连她妈妈也看不下去了,站在家门口招呼:
“朴青野——!”
短发女孩喘着气,头发被雨打得湿漉漉的,一缕一缕披挂在额前。
她抹着脸上不停流下来的雨水,它们还带着夏天温热的灰尘味,母亲的声音隔着雨幕,有些模糊:
“行了,快进来吧,没用的——”
啊,是这样。
朴青野俯身,最后扒拉了一下泡在水里的多肉。有大半截已经完全腐烂了,轻轻一碰就脱落,大概天晴了也活不成。她把那些连着根系的枝叶拿在手里,看它们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没用的。
有些事情,大概并不是努力就可以管用的。
她顶着湿透了的脑袋往表姑家走,快到门廊下面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了起来。朴青野一手聊胜于无地替自己挡雨,一手从湿得贴腿的裤子里掏出老式翻盖手机,这东西质量还不错,尽管沾满了冰凉的雨水,屏幕泅上去一层薄薄的雾,显示界面却没有被影响。
陌生来电,一串不认识的号码。
大概是哪里的诈骗电话吧。
朴青野没有摁掉,也没有接起来,只是随手把响个不停的电话设置成静音,重新揣进口袋。
这个陌生号码让她想起了自己打姚窈手机没打通的二十多条记录,她现在心情很差。有时候,连一向达观的朴青野也不免要陷入怀疑——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不是也和植物的根系一样薄弱,被雨一泡,立即开始腐坏?
等到开学——她恨恨地想,等到开学,和姚窈再见面……
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
短发女孩低头一看,平房门口堆着一大摊黑糊糊的渣状物,被雨水冲进红土里,散发着难闻的苦味。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中药的药渣。
而母亲手里端着一只大碗,站在门口,两颊清减瘦削,腆着小腹,皱眉望过来。
“你在喝什么?”
朴青野问。
“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朴母转过身,声音模模糊糊飘在喉咙里,“回来洗个澡吧,小心别感冒了。”
朴青野原地站了半晌,才在门口的水泥地上一左一右蹬掉自己沾满泥水的鞋,缓慢抬起腿,跨进门槛里。
挂着纱帘的门在身后吱呀合拢的时候,她才终于觉得——
这个热烈的夏天,以一种泥泞而狼藉的方式,草草结束了。
和小商场一街之隔的公共电话亭里,四五次尝试后无果,姚窈用手背用力擦了两下眼睛,不得不就此放弃,把座机话筒扣了回去。
她害怕。她现在很害怕。如果这不是人来人往的居民区街道,如果现在不是烈日炎炎的白天,姚窈能在走出电话亭的一瞬间当场哭出声来。
搬到市区和母亲共同生活的第二个星期,她的手机就被收走了。
这种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姚母在一般情况下对女儿持着宽容的态度,按月给生活费,在放假时偶尔回家一趟,除了希望能得到更多母爱,姚窈对自己的妈妈几乎没有过不满。
能让她恐惧的只有一件事:
母亲对自己交友的过度关怀。
甚至这种神经质的警觉,矛头不是指向在青春期最容易绯闻迭起的异性朋友,而是同性。
每一个同性。
青春期的同性依恋——姚窈就是最先在自己亲生母亲嘴里听到这个词的。第一次被提起还是在小学,紧接着是初中,高中,还有认识许秀颜以后,和许秀颜关系破裂闹得不可开交以后,妈妈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微笑起来脸颊一侧有个浅浅梨涡的白大褂叮嘱:
“这是很正常的心理现象,青春期的时候特别容易有……”
对方接下来的话,姚窈一个字也记不住。她只记得母亲领着自己走出诊所时脸上胜利般的笑容,还有重重搭在肩膀上的手,女人笃定地、无限柔情地朝女孩说:
“看吧,我的女儿一定很正常。”
当时的姚窈只觉得浑身发冷。
就像她现在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走过嘈杂的人群和城市里刷着均匀外漆的居民楼,玻璃幕墙的反光一闪一闪映在脸上,天气很热,女孩却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抓住下楼买调味料的这点时间去了电话亭,朴青野的号码却怎么也拨不通。
开学吧,快一点开学吧。姚窈在心里颤抖地小声祈祷,下周就让我回家,让我见到灰扑扑的岐县,还有、还有……
她突然刹住了脚步。
面前一个留着平头、穿着polo衫的微胖中年男性,此刻正拎着一串钥匙,表情和蔼地望着她。
“姚窈,”男人用对待晚辈关爱的语调问,“怎么买包盐这么慢啊?你妈妈都着急了,让我下来找你呢。”
母亲的新男友。
姚窈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憋出来一个乖巧的笑:“……孙叔叔好。”
“哎,真懂事。”男人领着她往回走,“难怪你妈说你最听话……我们今天要出门,不急着买东西的,先跟叔叔来吧,你妈妈在车上等你。”
“出门?”姚窈脑袋里一片空白,抱着怀里的购物袋子,亦步亦趋跟在对方身后,像只软弱驯顺的小动物,“……什么时候出门?妈妈怎么没有告诉我?”
面前这个长相朴素平实的中年男人,就是她妈妈的新一任恋爱对象。据说在市里和前男友打官司的时候,就是这个叔叔来帮了不少忙。
这次的男朋友似乎还挺靠谱,国字脸,又高又胖,长得很结实,笑起来一脸和和气气憨厚相,看着就是个“老实人”。但以为自己和妈妈会与程阿姨同住的姚窈,看到眼前的中年男人以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说如遭雷击更合适点。
虽然这个孙叔叔,平时确实很客气,也总留意和恋人的女儿保持着距离……
姚窈叹了口气。
本质上,中年男子身上明显的男性特质,从说话的习惯语气到身材,从络腮胡到过粗的脖子喉结,都让她本能地感到抵触和不适。尽管明知道对方是个好人,这种下意识的反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想不通,妈妈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呢……?
“到了,”路边停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中年男人拉开车门,“上来吧。”
而姚母正坐在后座。
姚窈爬上车的时候,隔着一个座位,女人和她的男友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孙叔叔上了驾驶座,拉开手刹启动点火,轿车在炎热的空气里磕嗒嗒响了一阵,随即平稳地往前行驶。
途中,两个大人都没有说话。
“妈,我们要去哪儿?”姚窈把手里的袋子搁下,向后靠住坐垫,舒展了一下身体,“你们出去玩要带着我了吗?”
车内一片沉默。
挂在后视镜顶部的佛珠串随着车辆的移动摩擦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姚窈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一时间有些疑惑,轻轻叫了声:“妈……?”
“乖女啊,”姚母忽然侧过身,把一只手搭在女孩的手背上,轻柔地抚了一下,“妈妈和你说实话,你别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