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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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月仲夏,鸣蜩密密。

虽已是乌金西沉的薄暮时分,天气却依旧闷热得紧。

天灰沉沉的,似酝着一场瓢泼霪雨。芮絮宫的池塘里,支着几瓣萎蔫的水荷叶,几只青娘子在水面上摇摇摆摆地飞着。

朱太后近来身体欠安,终日里精思匮乏。唯有在见到几个孙辈时,朱太后才会有些劲头。为此,几位年轻的公主都聚到了芮絮宫来,为祖母朱太后侍疾。

虽说是侍疾,却也只有身为长姊的河阳公主姜灵洲一直守在太后枕边。其余的姊妹们,便留在外间。

此时此刻,外间里一片静默。几位公主心思沉沉,眉有忧意。

她们面上的忧虑,三四分是为了朱太后的病体;余下的六七分,则是为了另一桩事——

魏国摄政王萧骏驰,向齐国求娶宗室牖下公主。

这几位公主虽只是豆蔻之龄,却也知道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正是国运未卜、风雨飘渺之时。

魏国在北,齐国在南。魏人齐人,世世代代兵戎难休。自三朝前始,魏齐二国便已是判若水火。历数十年交恶后,如今更是方枘圆凿、形如鹬蚌。

自六年前,魏国先帝薨逝,竞陵王萧骏驰摄政,魏国便在战事上得了上风,在齐魏边域连得数镇,大有直挥南下之势。

因着魏人来势汹汹,一时间,齐国上下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谁料想,在这个当口上,不知为何,魏国摄政王萧骏驰竟命人千里驰书,携同使臣六人,直奔齐国国都华庭,意图求娶齐国公主为妻。

几位齐国公主正值青春华年,各个金娇玉贵,谁也不愿远嫁异国。事关婚嫁大事,便是这些平日里无忧无虑的王家贵姬,也不由垂眸忧虑。

隔着一道朱背福禄屏风,时不时传来朱太后的咳嗽声。

姜灵洲立在朱太后枕边,用调羹舀起一勺苦涩烫热的药汁,放在面前吹了吹。待药汁渐温,便送到了朱太后的口边。

朱太后神情恹恹,面色晦暗,眼角的皱纹似被鱼鳍晃开的波浪。她半抬沉沉眼皮,看到姜灵洲髻上的发簪,神情便渐渐舒展开。

姜灵洲鸦黑的髻间插了两枚金累丝菊纹对簪,绞起的菊花瓣薄如蝉翼,轻颤不停。朱太后一面望着那簪子,一面伸出满是褶子的手,摸了摸姜灵洲的手指,道:“河阳,你颜色好。这簪子,衬你。”

河阳是姜灵洲的封号。

“祖奶奶这般夸我,倒让河阳惭愧了。”姜灵洲放下半空的药碗,笑说。

她从袖里抽了一方帕子,想要替朱太后拭拭嘴边的药渍,却忽然听得屏风外一阵窃窃私语,原来是余下的姐妹们在谈天说地。

姜灵洲微一蹙眉,替朱太后拭了嘴后,便走到一旁,唤来了自己的婢女蒹葭。

“你去问问诸位公主们,在太后娘娘的跟前,是在闹些什么。”姜灵洲说。

蒹葭应声说是,立即去了。

不多时,屏风外便安静了下来。

随即,蒹葭低着头,小步走回了朱太后榻旁。蒹葭虽看似温驯地站在榻旁,却不停地朝姜灵洲打着眼色,显然是有要事需告知她。

姜灵洲却不急着同蒹葭说事,只是陪坐在朱太后榻旁。

夕光已经沉了下去,芮絮宫点起了晃晃灯火。

朱太后昏睐半阖,神思恍惚地望着姜灵洲。忽而,她道:“河阳,外边说得是什么事呐?”

“一些女儿家的小事。”姜灵洲答。

“听说萧家又打来了?”朱太后昏昏沉沉的,说话却慢条斯理,极是清明:“老二回来了吗?”

“是谁在祖奶奶面前说的这些事?尽是些胡说八道。”姜灵洲柔声道:“战事早两月就停了,二皇叔报了信,说孟秋时节便回来。”

“噢……”朱太后阖上眼睛,喃喃道:“河阳,哀家老了,你莫要骗哀家。”

“河阳怎会骗祖奶奶呢?”姜灵洲答。

姜灵洲一边说道,一边在心里默念“祈蒙见恕”。

姜灵洲幼年起,便随着朱太后礼佛,拜见过不少名僧硕学。曾有高行慧师要她“为人心诚、不得行违心之事”,姜灵洲也欣然应允。

而姜灵洲如今在朱太后跟前,却一连吐了三四个谎,已是违背了当初在佛祖面前的诺誓。

只是,如今战事吃紧,齐国连丢幽燕八镇,代上亲征的二皇叔更是归期难定。这些繁杂事务,如果让体弱多病、神思恍惚的朱太后知道了,也只是平添太后忧虑罢了。

姜灵洲正在沉思间,屏风外又响起了一片嘈嘈之音。

她心里微恼,当时便走出了屏风,低声喝道:“这又是在吵什么?”

三位正在争执不定的公主立时低下了头。

姜灵洲年十七岁,余下的三位公主都比她小上许多岁数。在长姊面前,她们便是有千般委屈,也不得不矮下身来。

更何况,姜灵洲还是大齐上下最得宠爱的公主。

今上膝下共有四位公主,独独姜灵洲恩宠深厚,不仅封河阳邑、领八千石,还上了“河阳”二字尊号。这样的尊荣,令几位公主难以望其肩项。因此,在姜灵洲面前,她们便只得低下头去。

姜灵洲看到几位妹妹乖顺模样,又瞧一瞧芮絮宫外已是昏黑的天色,说道:“罢了,今天你们便各自回去歇息吧,也省得让太后娘娘挂心。”

几位公主隔着屏风向太后告了辞,各自散去。

人去宫静,打眼色差点打到眼皮抽筋的蒹葭这才寻到时机与姜灵洲说话。

“公主,方才听那几位小公主说,那魏国的竞陵王递了尺牍来,说要求娶咱们齐国的公主。适才几位公主正是忧虑着和亲人选,这才焦虑了些。”

魏国地远人恶,齐魏又素来势如水火。若是哪位公主以和亲之身嫁往异国,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孤老他乡。

为了“哪个倒霉鬼嫁给萧骏驰”一事,几位公主才起了争执。

姜灵洲站在屏风前,秀眉半蹙,说道:“不见踪影的事,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么?”但她到底是挂了心,顿了顿,又对蒹葭说:“你去皇兄那边问一问,就说是我问的,这事可是真的?让他别瞒着我。”

蒹葭应喏,低头退去。

姜灵洲重回去服侍太后。

朱太后精神头不好,天色一暗便昏昏欲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便已经阖眼沉沉睡了。姜灵洲对宫女交代一番,这才带着另一个婢女白露回了自己的寝宫。

暮色沉沉,无星无月。红墙碧瓦皆被裹在一派黯黯夜色之中。宫里上了如云灯火,犹如盘蛇龙尾。只可惜这般猎猎灯火,犹驱不散暗沉夜幕。

过了小半个时辰,蒹葭才回来。

“太子殿下说,让公主您别记挂着这件事。”蒹葭向来稳妥大方,可此时也不由露了疑色:“然,太子殿下虽说了‘此事与河阳公主无关’,可怕就怕在……确有其事。”

蒹葭还藏了些话未说,譬如太子让姜灵洲“勿问国是”、“有个姑娘模样”。

类似的话,太子与皇后不知对姜灵洲说了多少次,可姜灵洲从不爱听。

姜灵洲听了蒹葭的话,久久不语。

半晌,她说道:“我乏了。”

她在蒹葭、白露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洗漱拆发,枕着一腔心事,缓缓入睡。

夜半下了一场瓢泼不绝的哗然大雨,雨点直敲着顶上屋瓦,噼啪如奏。姜灵洲夜半惊醒,误以为是魏人的马蹄声直逼都城华亭,当下便觉得胸口一窒,再难入睡。翻来覆去,直到天将明时,方才重新入睡。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皇后听闻姜灵洲夜里睡得不安泰,还亲自拿了安神的香料来。只是香料虽名贵,却也慰不平姜灵洲心底忧虑。

第三日的早上,姜灵洲坐在妆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素有貌美之名,可连日侍疾,夜晚又忧思难安,面色憔悴不少。

于是,她命白露取了些胡粉胭脂,用以遮掩悴色。一番收整,她便离开寝宫,直朝着前三殿而去。

连日骤雨,宫廷内舒爽不少。深深浅浅的绿萝青枝都被雨水浸润,更显幽深葱翠。只可惜雨后景色虽宜人,姜灵洲却无意观赏。

齐国兴旧礼,女子不得出三门。宫内的前三殿为帝王上朝、议事、批奏之所,便是皇后也不能踏及此地。可在偌大宫廷之中,有一者却是特殊的,那便是河阳公主姜灵洲。她得圣上亲令,不仅可以随意出入三门,更能入崇政殿面见今上。

守门的卫兵远远见到河阳公主,即刻低头放行。

姜灵洲行至崇政殿前,恰好撞见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姜晏然。

“皇兄!”姜灵洲一攥袖角,问:“前几日我差蒹葭来问的事,当真不当真?”

太子见到她,当即皱了眉头,道:“河阳,我是怎么同你说的?平日无事,莫要出了三门。你这幅模样,哪有一点儿像是一国公主?”

姜灵洲看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沉,知道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河阳,你来这儿做什么?”太子问。

“有一件事,”姜灵洲慢慢道:“若是那萧骏驰真的前来求娶我大齐女儿,不如,便以我降于魏国。……以河阳之身,换齐国率土皆乐,海晏河清,实为河阳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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