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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姜晏然与河阳公主姜灵洲一母同胞,兄妹俩情谊匪浅。他听到妹妹的话,有心再劝她两句,一张口,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嚏喷,一时间狼狈非常。
他不再言语,而是随宫女去了侧殿,换了一身干适衣服。
太子返身回到览芸宫正殿时,便闻到博山香里一味香意。
他仔细一嗅,辨出这是去岁南郡贡来的郁犀香。他想到平日里姜灵洲素来是个香球不离衣、笔墨常在案的风雅人,心下不由一阵百味陈杂。
——若是嫁去了魏,她以后见到的,尽是些只知道骑马弄剑的粗鲁武人,哪会懂得什么香丸、香线的,只怕这日子着实不好受。
太子的心里闷乱起来。
姜灵洲嫁去魏国,又岂止是不好受,整个萧家都要视她如眼中钉,她自此就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而活。倘若他日齐魏兵戈再开,只怕姜灵洲便会头一个化为一捧紫烟。
这般想着,太子盯着那孔雀蓝雕金猊的香炉半晌,好一阵沉默,面色阴晴不定。
姜灵洲驱散了宫人,只留下白露、蒹葭服侍,随后问道:“皇兄在想些什么?”
“河阳,你若是不想嫁给那莽夫,定然要告诉为兄。”太子道:“只要你不愿意,这天下便无人能强你嫁人。父皇与为兄,定会护你一世平安。”
太子被雨淋湿漉的发髻未干,面上却是无比认真。姜灵洲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微微一动,好似春雪消融一般,暖洋洋的。
“家国大事,又岂是一个‘愿与不愿’能决定的?”她执起茶壶,亲自替太子斟了一杯,道:“河阳身为大齐公主,生而须担此重任。能为父皇与姜齐分忧,已是河阳之幸。”
太子没喝茶,接过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嚷道:“你可想好了!”
姜灵洲道:“自是想好了。”
太子脾性不好,可到底不忍亲妹妹受苦,又压下躁意,劝了起来:“齐魏交恶数十年,你若是嫁给了萧骏驰,只怕那萧氏上上下下都会看你不痛快。且山遥水远,人生地陌。你若嫁去魏,过得顺不顺且按下不提;只怕你这是一生都回不得华亭了。”
姜灵洲的手指微微一曲,暗暗绞紧了自己的袖口。
“无妨。”她道。
“……魏国萧氏本就多嫌隙,常有腌臜之事,自家的贵介豪族也斗个不停。你若陷了进去,那便安危难保。”太子陡然站起,在姜灵洲身侧负手踱步:“更何况,赵五战于秦,武帝亦动戈于匈人。便是将姜氏女儿嫁了出去,齐魏也未必如萧骏驰所算那般,可永结世好。若是他日魏人又起了心思,南下犯我姜齐,河阳,你可知你会落得怎样一般下场?”
姜灵洲半垂眼帘,气息微促。
半晌后,她沉静道:“以身为质,古来有之。大不了,便是奉上河阳一命罢了。总好过眼下幽燕二十万齐民家园不保,流理失所。”
太子的脚步僵住。
他似是没料到姜灵洲会这样说,面上一阵沉闷。顿了顿,他绕回姜灵洲面前,贴近她,偷眼瞄了瞄侍立在宫外的宫女,道:“河阳,再不济,你也要想一想刘琮。”
“刘琮”这个名字一入耳,姜灵洲便倏然抬起了眼帘。
她看着太子,一字字道:“皇兄,男女有别。河阳与那安庆王只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
太子喉头一噎,讪讪道:“是为兄说错了。”
他望向面前的姜灵洲,忽的意识到,从前那跟在自己身后闹着要扑蝶骑高的小女孩儿早就长大了,如今已出落得玉雪亭亭,早不是能与孩童玩伴胡闹的年纪了。
姜灵洲要做的事,便是他这个兄长也不好阻拦。
更何况,她嫁去魏国,自然能解眼前百般急难。
太子仰天长叹一声,道:“河阳,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若你心意已决,明天便与我去回禀了父皇吧。萧骏驰的使节在华亭待了三日,怕是早已不耐烦了。”
虽心疼自己的妹妹,可他终归是一国太子,不可将家国大事视为儿戏。
次日,姜灵洲便随兄长去了崇政殿,向齐帝陈愿。齐帝犹豫一番,便答应了此事,立刻回了魏国的使臣。当日,使臣便进了宫,说是有礼物要代竞陵王赠给河阳公主。
使臣作劲装打扮,窄袖短衣,浑身健实,个头比殿上的所有人都要高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眼睛更是如怒虎一般,令在旁伺候的宫女们都惊怯地低下了头。
他阔步走到阶前,屈膝半跪。
齐帝身旁的小太监立刻尖了嗓子,嚷道:“大胆!面见陛下,竟敢只行半礼!”
使臣扫了一眼太监,满面硬肃,双膝一落,这才跪在了地上。他自随身携带的囊袋中取出一枚金红色礼椟,朝上递去,道:“竞陵王以幽燕三座城池与此匕为聘,献予河阳殿下。”
太监接过了长椟,开盖验查一番,这才递给了坐于帘后齐帝身侧的姜灵洲。
蒹葭接过礼盒,在姜灵洲面前展开,那椟中藏的是一枚匕首,匕柄呈月牙状,雕着四爪捧玉的吞火鸱吻,又嵌了些松花色的细碎宝石,精美异常。
“此匕乃是竞陵王命人锻造之物。鸱吻在魏素有‘前龙子’之谓,喻竞陵王为萧氏血裔。此外,此匕更有辟灾驱邪之效,能镇千般恶念。”使臣说着,隔帘望一眼姜灵洲,又道:“竞陵王遥祝公主殿下,无恶念、无杂欲、无灾祸,安寿康乐,永享太平。”
姜灵洲命蒹葭收下了匕首,道:“谢过竞陵王美意了。”
不过两日功夫,河阳公主和亲魏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华亭,继而远远朝着南北东西散去。
民众皆夸赞河阳公主身有大义,又有惋惜河阳公主远嫁的。最欣悦不过北方幽燕百姓,因萧骏驰退兵驻守,主动拱手让出三座重镇作为聘礼,逃难的百姓们纷纷回到了故乡。原本被虏去的嘉宁王也被送回幽燕,重返营帐。
姜灵洲身在深宫,不知宫外日月。自应下萧骏驰的婚事后,她便忙碌起来,无暇关注旁事。
萧骏驰像是怕已经到手的老婆会飞走一般,恨不得让使臣直接把姜灵洲带回魏国。但齐国重礼,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魏、齐两国磨了又磨,这才匆匆挑了个司天官算出的吉日,定下了孟秋七月的婚期。
既是公主出嫁,那便少不得大操大办。嫁女求和已是落了笑柄,齐帝更不愿让魏人在婚嫁上看了笑话,于是令少府开国库摘选宝物金银,又要挑如云婢女送予姜灵洲陪嫁。览芸宫内外,登时一片繁忙。
皇后向来是个硬气人,得知女儿自请出嫁,竟是赌气一般不愿见姜灵洲。小半月后,皇后才姗姗替她操罗起婚嫁事宜来。
礼单在手,可皇后娘娘却毫无嫁女的喜色,一张脸绷得比冰还冷。饶是姜灵洲左哄右哄,皇后娘娘都一副气极模样。
“母后,女儿为父皇解了忧,不好么?”姜灵洲问皇后。
“孰好孰坏,你自己省得。”皇后手指重重翻过礼单,背过身去不说话。
见此番景象,姜灵洲又是一番哄。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回到览芸宫,她便捧出萧骏驰所赠的匕首,仔细抚看。
白露见了,便对蒹葭偷偷私语道:“咱们公主到底只是个姑娘家,想必还是想嫁个良人罢。盼只盼那竞陵王对公主好些,莫要让她伤了心。”
蒹葭远比白露稳重,不似她一般天真跳脱。听得白露一席话,蒹葭摇摇头,浅浅一叹,道:“这般姻缘,已不算是‘姻缘’了。公主这一嫁,便犹如替我大齐下了一枚棋子。人在局中,又何谈姻缘幸事?那萧家人能让公主过得安生些,便已是大幸了。”
白露闷了声,面露愁苦之色。顿了顿,她道:“没料到和亲竟是这般麻烦的事。”
姜灵洲要嫁的人,白露和蒹葭都小有了解。
魏国国姓为萧,举国崇武,开国高祖便是一位马上好手。此后代代帝王皆是如此,擅长领兵作战。因着这一层缘由,魏人北跃白登山,西至大月氏,南扰姜齐,兵戈经年不歇。
六年前,魏帝萧图骥于西征途中战死,萧图骥长子萧武川继位。萧武川时年十岁,不理政事,于是,魏先帝三弟,竞陵王萧骏驰便代侄摄政。
此后,萧骏驰手握兵政,权势滔天,摄政次年便获许剑履上殿。其外,幼帝更为萧骏驰加封镇四处。竞陵王殊荣显赫,前无往例。
比之长兄,萧骏驰更知谋略、通军策,弯弓能射,领兵神勇。一时间,魏人无往而不利,以至于一连拿下姜齐幽燕八镇,前锋直逼华亭门户。
这样一位擅武摄政的王爷,想也知道,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莽夫。齐人看重的礼义诗书、风流儒雅,定和萧骏驰丝毫不沾边。
仔细算来,他唯一的好处便是不近女色。
二十好几了,别说娶妻,身旁连个侧室都没。
白露正在神游间,忽听得西面的小窗处传来石打窗棂的轻响,噼啪几声,极有规律。白露听见这声响,忙道:“公主,西窗那边有些响动,我去看一看。”
“……不用去了。”姜灵洲唤道:“随他去罢,不见就是了。”
西窗外,阵雨方停,夜色溶溶。
竹叶上沾着晶莹水滴,映出一道修长人影人。那人靠在朱红的长墙上,默默地等着什么。一会儿,他弯腰捡起一枚棋子大小的碎石,手指轻夹,略一发力,朝着雕花窗扇上丢去。
连着四五下“噼啪”、“噼啪”的轻响后,窗纸上都未见人影轮廓。
刘琮叹了一声。
他心知,这次,姜灵洲也不会见他。
仔细算来,自姜灵洲十岁后,两人已七年未曾私下二人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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