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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一片寂静,无人胆敢应答。
萧骏驰眸色深深,寂然注视着梁妃匐倒的躯体。半晌后,他扬手,淡淡道:“梁妃失智,行刺陛下,为外侍所杀。王德海,把梁妃拾掇好了。”
看他模样,似乎只是死了只猎物般,无甚好惊的。
王德海捻着手指,喏喏应了声“是”。
眼见着几个太监手脚老练地去抬梁妃尸身,四下百官依旧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多言。只有格胡娜像是不懂这氛围,笑哈哈道:“陛下打得这头熊,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当不起第一名,陛下才是实至名归。”
竟不知该说她是快言快语,还是有心讽刺。
跟在毫州王萧飞骕身旁的格尔金,简直想把自家妹子的嘴给缝上。
萧飞骕却不管那么多,露着笑着接了话头:“我看陛下颇有大哥当年风范,来日定是个马上好手。待三弟归权于陛下之日,陛下便可一展风采。”
萧骏驰沉着面色点了头,算是应了。
萧武川走到萧骏驰身旁,对他露出张恍若无事的笑脸,说:“三皇叔不会对朕心有怨憎吧?她一直念叨着,说朕与母后对三叔心有疑虑。也不知她私底下和三叔告过状没有?朕对三叔可是信得很。若是她真在我与三叔间挑拨,那可真是死不足惜。”
“怎会?”萧骏驰磋磨着扳指,慢悠悠道,“胡言乱语,叔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更何况,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大魏都是陛下的,疑不疑也是陛下说了算。”
萧武川笑了起来,一旁的萧飞骕也跟着哈哈大笑:“说得好,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场面这才活络起来。
姜灵洲陪着笑了两声,眼前的茶点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瞥一瞥身旁,陆之瑶、何宛清那几个,都是闺中女子,没见过这等场面,不由肃白了面色。而谢美人与陆皇后,面色则尤为青白。
想来也是,射死梁妃之人乃是她们的枕边人,又如何不惊?
反倒是太后,毕竟经了些风雨,此刻已安泰了下来,轻轻抚着胸,似缓过了一口气,喃喃道:“幸好、幸好,皇儿不曾受伤。”
她用帕子掩住了唇,在帕下悄然一笑。
梁妃身死,众臣子皆面露惊色。射死梁妃的萧武川却面不改色,笑着要回去与太后讨茶点吃。临路过萧飞骕面前,他还故作讶然道:“二叔,我看那格尔金的妹妹很有趣,她许了人没有?”
萧飞骕拦住张口欲言的格尔金,答道:“胡娜是个飒爽个性,常说女子当与男子同,因而至今都没挑出满意的夫婿来。”
“那真是好极了。”萧武川拊掌笑着,回房太后身旁去了。
待萧武川走了,萧飞骕这才沉下面庞来。他远远望了眼萧骏驰,见他谈笑自若,正与王妃细说着什么,心下不由一阵狐疑。
萧武川自小都是顽劣个性,斗鸡走马、贪好渔色,看起来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以萧骏驰才会摄政多年,免得江山落到萧武川手上,被他败个精光。可今次看来,他这侄儿似是改了性子,有些喜怒无常了。单说他射死梁妃后还能面不改色,就足见他心底阴郁。
萧飞骕坐回席间,不由闭目深思。
若是他这么些年来都看错了萧武川,而那萧骏驰却早就知道萧武川的性子……莫非是这叔侄俩联起手来,给他下了个套?
不,不可能。
有他萧飞骕当年一番作为,萧武川与萧骏驰,绝无可能结成联盟。这两人只会互生猜忌,鹬蚌相争,缠斗至死。
萧飞骕生性多疑,此刻便多想了一分。
梁妃的尸身被抬走后,五瑞班的人便来搭了戏台子,张罗起要演的戏来。因萧骏驰早已允诺让格胡娜点戏,格胡娜便拿了曲册,点了一折《姚府案》。
乍一听见这名字,萧飞骕的面色便有些不好。格尔金连忙从自家妹子手里夺过曲册来,用匈语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格胡娜笑了笑,便改点了《明妃琴》。
萧飞骕的面色,这才缓了下去。
他看格胡娜那明丽面孔盈着笑意,心里便有几分不悦。格尔金这妹子也不知是天生傻乎乎,还是故意为此,总是有事没事儿便拂别人的逆鳞。
何宛清一见,好似找着了机会发威,立刻教训起格胡娜来:“娜塔热琴!你是甚麽意思?有什么话便堂堂正正地说,点这一折戏明里暗里地讽人,算什么本事?真真是丢人!”
格胡娜又嘀咕了句匈语,说道:“回王妃,我这是无心之失。”
萧飞骕抬手招来了格尔金,故作谦和,道:“不就是一折戏么?不值当闹起来。这《姚府案》也不过是市井人歪臆浑说,众人皆知,也碍不着本王什么。姚家害我大哥惨死,诛了九族,是罪有应得。”
“是,”体格健壮的格尔金满头大汗,应道,“王爷说的对。”
何宛清见萧飞骕开了口,这才不再找格胡娜的麻烦。
盛装华服的戏子上了台,一甩长袖,扬着嗓子唱起来,声音煞是婉转,清清悠悠的。萧飞骕倚在席上,闭目听着,忽而道:“朝云也吹过这曲子吧?”
他问了半晌,身旁那垂头的侧妃平氏始终不语,恍然未闻。
见此情状,毫州王妃何宛清发出一声冷笑。
晚上诸人宿在行宫,原本是要吃野味的,只是太后受了惊,又亲睹梁妃之色,一整天胃口都极不好。待诸人架起了烤架,太后竟然干呕起来。随行女眷也有面色惶惶,胃口不好的,萧骏驰便准了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格胡娜似是有什么话要同姜灵洲说,执意邀她一同回去。但格胡娜怎么说也是毫州王那边的人,萧骏驰是决计不会让她和姜灵洲独处的。
是以,萧骏驰不要脸面地贴了上去,愣是要跟着这两个女人一块走。
好在一路上也没发生什么,格胡娜笑嘻嘻地夸着姜灵洲美貌,偶尔还捏捏她的小手,说些草原上的笑话来逗乐她。见美人笑了,格胡娜也笑得极是开心。
被冷落的萧骏驰跟在后头,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倒贴的小妾,跟着老爷和正房,眼巴巴看人家打情骂俏。
将格胡娜送回了休憩的宫苑,他终于能与姜灵洲独处了。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刺啦”一声,原是林子里的树枝刮破了姜灵洲身上的骑装,撕出一道裂口来。
她莹润的肌肤袒露在月光下,像是散发着玉石的辉芒。
“这可糟了,”姜灵洲想唤婢女去取备用的衣服,这才想起来婢女们已被萧骏驰驱散,登时有些愁眉苦脸,“妾总不能这样狼狈地出去吧。”
“莫慌,跟为夫换一件就是。”萧骏驰眼巴巴地解开身上衣服来,披在她肩上。
春夜里还有些料峭,冷风吹得他肩颈作冷。他正帮她正着衣领,冷不防怀中的女子便倚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是只委委屈屈的小猫似的,把头埋在他怀里,藏得死死的。
萧骏驰的手僵了下,上下挪了挪,最终落在她腰上。“王妃这是怎么了?冷么?”他问。
“不冷。”她答道,细细的指尖纠起了他的衣料,“只是想到那梁绿蕙,心里便极不安。”
萧骏驰失笑,他抚了抚怀中女子微颤的背,道:“有什么好不安的?她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所谓伴君如伴虎,我那侄儿看起来是只猫,实则比虎还凶恶些。她参不透这些,便贸贸然狐假虎威来,这也是应当的。”
“你们萧家人都是这样的么?”她抬起头来,眉心微蹙,清丽的面庞上有一层忧虑,“要是你哪一天也与梁妃一般,不小心惹恼了那虎……”
“不会。”萧骏驰用手揽尽她的腰,手指开始胡作非为起来,“我那侄儿若是虎,我便是专捉虎的猎人。他动不了我。”
姜灵洲听到他淡然自若的话,不知怎的,便有了底气。
面前这家伙,虽自负,却倒有自负的本钱。
只是不知萧骏驰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皇位原本就是萧武川的,终有一日,他得把手上的摄政之权还回去。可看如今情状,那萧武川着实不成器,好色贪玩不说,还射杀宠妃、草菅人命。若是真让这样的人掌了政,这魏国又当如何?
“王爷同妾说,梁妃将陛下哄得独宠她一人,”她垂着眼睫,心有疑虑,“可妾看却未必如此。勿论是那太后也好,陛下也好,都不是简单人物。因而,王爷也请……”
“想那么多做什么?”萧骏驰打断了他的话。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说:“你冰雪聪明,我早该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但是我不想令这些烦心事扰了你。”
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还以为,因妾身是外人,王爷才不与妾身说明白。”
“王妃算什么外人?”他无言地笑了,“王妃不要瞎操心这些事。凡事自有我来挡。”
那万一挡不住可如何是好?
前有狼、后有虎的,萧骏驰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萨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萧骏驰说起了不要脸皮的话来:“王妃这是在担心我?可见王妃其实是欢喜我极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春悲秋伤、愁花忧月,见到梁妃便担忧起我来。”
姜灵洲立马把刚才想的事儿都抛到了脑后,心里恼了起来。
得寸进尺!
“王爷,”她挤出一个柔和笑颜来,“您将衣衫给了妾,您就只得穿着里衣出这林子了。您堂堂摄政王,乃是半个国体,又怎能衣冠不整?妾倒是有一计献予您。”
萧骏驰看到她那温温柔柔的性子,心里立刻警觉了起来。
她又在打奇怪的主意了!
不多时,萧骏驰终于从林子里出来了。他僵硬着面色,穿着一件被刮破了的女式骑装,身上挂着红的披帛、金的耳珰,脚还拖拽着一双小了许多的鞋,一头乌发被挽出个简单的发髻来,好一个……
女装大汉。
傅徽恰好路过此处,看到萧骏驰模样,手中的箭筒哐当落地。
“王、王爷……”
四五日后,春猎结束,一干人浩浩荡荡回了西宫。因着梁妃一事,太后受了惊,夜夜不得好眠。虽那梁妃是死于萧武川之手,太后却时常噩梦连连。据令冬说,太后已连着数日梦到那梁妃坐在她床前了。
一回到西宫,太后便秘召了一个房家私蓄的大夫入宫,给她按了脉象,又开了几幅安身宁心的方子。可饶是如此,太后仍是不得安睡,于是便决定去静亭山的慈恩寺休养一阵。
这静亭山乃是座闻名佛山,山上有数片庙宇。每逢晨间雾起,山间佛光万丈,乃是个灵气十足的佛缘宝地。历朝历代,皆有吃斋茹素的萧家人去此处静修的。
临出发前几日,房太后坐在宫里,满心惴惴。
金雕玉砌的宫室里,珠奢流溢生光。可这偌大厅堂,却显得极是冷清。几个婢女远远垂头站着,皆不敢抬起眸来。如斯寂静,以至房太后站起身来,那上好衣料的摩挲之声,便显得极为刺耳。
房太后持起妆镜,望了一眼镜中人容颜,随即便命令冬取来唇脂,给自己添点血色。她蹙着眉,一双手轻轻放在腹部,尾指的镶翠点金护甲扬起,一双眼里又是欢喜,又是忧虑。
“陛下来了么?”她问绛春。
“回太后娘娘,陛下……似是还在谢美人那儿。”绛春小心翼翼答道。
房太后的眉纠了起来,面上浮现出一阵怒色。她看到镜中自己寡淡的容色,又想到谢美人那虽破了相却依然娇媚的面孔,不由狠狠将妆镜扫落在地。
一阵脆响,铜镜摔得粉碎。
宫婢们噤了声,独有绛春劝道:“太后娘娘当以保重身体为上。”
“什么谢美人?!死了一个梁绿蕙,又来一个谢如莺!”房太后恨恨道,“不过是沾了那双眼的光,不过就是因着她长得像河阳公主!”
她刚说完这话,便听得屋外传来萧武川懒洋洋的嗓音。
“母后怎么这么大气?这样对腹中胎儿可不好。”
房太后敛了眉眼,道:“我还道,皇儿不打算来了。”
“母后马上要去佛山静修,朕为人臣子,又怎能不来相送?”萧武川踏入殿中,眼见着满地狼藉碎镜,又看到房太后难掩面上妒恨之色,与平日大为不同,他便慢悠悠道,“母后摔了镜子可不好。所谓‘破镜难圆’,不是么?”
房太后不说话。
“对了,母后。”萧武川自顾自坐下,还捏了下绛春的脸蛋,“朕看母后近来心思损碍,需要常伴佛前;不如母后此去静亭山,就一直在那儿歇着,莫要回这西宫来了吧?”
此话一出,房太后顿时脸色惨白。
她颤着扬起手来,声音微弱,道:“武川,你这是……你这是,要哀家守着青灯古佛,终此残生么?”
萧武川依旧笑得吊儿郎当,他不顾房太后面色,把绛春搂来怀里,上下磋磨了一番,优哉游哉地说:“母后可别忘了,你本就该常伴青灯古佛。若不是朕一时意起,母后本当替我父皇守着这偌大宫室,孤零零过日子。”
房太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地上的碎镜。她不可置信,道:“武川,你不怕我将此事宣之于众?”她用手护着腹部,道,“我这身上,有的可是……有的可是你的骨肉!”
她说完这话,眼前一时灰败。
房月溪自己也不知,为何事情最终变成了这幅模样。
好似眨眼前,她还是房家待嫁闺中的掌上明珠,满心欢喜地等着嫁个一心一意的好夫婿。忽然间,宫里便来了圣旨,要她嫁入宫中为后。
洞房花烛之夜,喜烛高燃之时,那英武的帝王推开宫门,直直走到她面前,既不作却扇诗,也不褪新郎衫,只是对她道:“房月溪,朕这一生,必然有愧于你。”
先帝萧图骥是个长情之人,此话着实不错。
即使元妻阿达末氏已故去多年,他依然记着那女子音容笑貌,以至于后位空悬多年。虽碍于朝臣进言,不得不娶房月溪为续弦,他却不想违背从前对爱妻许下的诺言。
以是,他可令房月溪为皇后,予她无限财宝珍琅,再令房家人步步高升,可他却无法把房月溪视作妻子。
年纪轻轻的房皇后,独自守着偌大的宫室,听着那些“独宠六宫、羡煞旁人”的艳羡之语,心里只能冷笑不语。
青春蹉跎、无边孤寂,又岂是这些财宝名利可以补偿的?!
两月后,萧图骥于西征途中战死。朝中流言纷纷,都说是萧骏驰暗害了萧图骥,然那萧骏驰最后还是坐上了摄政之位。可怜萧图骥留下的独子,孤身一人、无父无母,面对独掌摄政大权的萧骏驰,犹如蚍蜉撼树,绵弱无力。
那时,房月溪想,同是这寂寂深宫可怜人,不如多关照垂怜几分。
后来,萧武川少年初成,已有了萧图骥几分俊美影子。萧家人都生得好模样,连这未及弱冠的萧武川亦是如此。深宫冷清、无人为伴,房月溪一时情动,自此后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只是,萧武川是个多情之人。
他虽于房太后身上尝得情爱滋味,却又广纳宠妃,后来更有梁绿蕙入宫,无边独宠。房月溪心生妒恨,数次对有孕嫔妃伸出毒爪。
天公不作巧,梁绿蕙无意撞破房月溪与萧武川之事,她自以为握住了天大把柄,自此后愈发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萧武川也将计就计,哄得宫里宫外人皆将矛头对准梁妃。
姜灵洲嫁来后,竟要彻查后妃堕胎之事。眼见着兰姑姑手脚快,要将真相查出,房月溪便将梁绿蕙推出去做了个替罪羔羊。
打入冷宫还不够,妒意烧心,她还要梁绿蕙死。她早就有意除梁绿蕙而后快,恰好借此次行猎之事,杀了梁绿蕙,以消后患。
自行宫回来后,房月溪便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这孩儿是萧武川的骨血,忧的是她一介孀妇,若是让朝臣发现此事,岂不是自寻死路?
因而,房太后决定远藏佛山,待产下了孩子,再归来西宫。
熟料,萧武川竟在此时出此言语,让她不要再回西宫来!
萧武川松开怀中绛春,道:“母后,朕劝你在佛前多多祈福,朕那几个可怜孩儿,若非命丧你手,如今本该是咿呀学语之龄。”
房月溪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颤颤道:“此事不是已由摄政王妃查清了么?件件桩桩,皆是梁绿蕙所为。你宠她过甚,以至于……”
“母后蒙得了别人,蒙不过朕。”萧武川打断了她的话,眉眼淡然了起来,说的话中却有一丝无端戾气。房月溪听着这话,竟隐隐约约从他面上看出了先帝萧图骥的影子来,心下不由一惊。
“武川,你与我实话实说。”她扶住妆台,问,“你之所以驱我走,是不是因着那……因着那……竞陵王妃?”
她看出来了。
他动心了。
向来游戏花丛的萧武川,从不予任何女子真情。纵是盛宠如梁绿蕙,他亦可亲手射杀;自小相伴如房月溪,他也绝不留情面。
“因为……求不得?”房月溪的声音,颤抖愈甚,“因她被人夺了去,你就自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武川,你可知她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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