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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花开,山野上次第绽出姹紫嫣红。一列车队,自齐国幽燕入了竞陵郡,又朝太延行去。大半月后,才抵达了魏国国都。
微山门一别如昨,朱红门扇依旧气势恢宏。门外青山绵延,一遮半掩着佛寺檐角。梵音绰绰,如入天境。白鸟当空而过,隐入云雾之间。这幅模样,与往昔并无多少差别。
姜灵洲这次回太延来,心境与从前已大有不同。虽这太延是步步惊心的国都,可她已没了初初来时的惴惴与忧虑。也许,是因为夫君与孩子在旁,她的心里已大有底气了。
入了微山门,热闹喧嚣迎面扑来。吆喝叫卖声、凌乱脚步声,并着马蹄踢踏之声,糅作一团。抬帘望去,熟悉街景近在眼前,满是生动人气。
这一回,竞陵王府的车马已不能在天子道上行驶,只得老老实实待在旁侧。百姓见了,却依旧纷纷避让,恭敬如前,不敢有所冲撞。
很快,王府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
“王妃收整收整,晚上到宫里头去。”萧骏驰下了马,来牵姜灵洲的手,“许久不见陛下,兴许他又动起了什么歪脑筋,为夫还得想想怎么对付他。”
两个人回了太延的王府,府里的下人自然是欢喜已极。因两人返回竞陵而清寂已久的王府,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唯一的遗憾,便是傅徽与宋枕霞都未一同回来。宋枕霞是有公务在身,要过段时日才来;而傅徽则是……不愿回来,独自留在了太延城外。
入了夜,萧骏驰与姜灵洲都整理了仪容衣装,带着萧逾璋去了西宫。
姜灵洲对这西宫已是熟的不能再熟,也知道这西宫里住着些怎样口蜜腹剑、心思诡谲的人物。因而,她入宫前便想好了能少说便少说,免得再起波澜。
不知怎的,自萧骏驰被削职后,少帝萧武川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他遵着御医的叮嘱,平日里卧床休息,涵养精神。至于政务,大多都交给了四位辅政大臣。所以,这一次,他也在寝宫含章殿见竞陵王夫妇。
“陛下,竞陵王、竞陵王妃来了。”
内侍细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
“让他们进来罢。”靠在卧榻上的萧武川扬了扬手,放下手中书籍,目光微茫,口中喃喃道,“也是许久未见三叔了……”
金雕玉砌的含章殿没了管弦板牙,竟也有几分清寂落寞。萧骏驰踏入殿中时,便闻到这殿内有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这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积下来的气味,似是已浸透了这金玉殿堂的每一寸帘幕与台柱,哪怕是馥郁的沉水熏香也遮盖不去。
“见过陛下。”
萧武川似是想说一声“免礼”,可先出口的却是一串轻微的咳嗽。姜灵洲听了,不由微抬起头来,打量着那靠在榻上的帝王。
一望之下,不由有些惊诧。
从前的萧武川生的颜如美玉,令人惊艳无比。可现下的他却病容明显,身材瘦削,从前那副俊俏皮囊,如今已失了五六分色。
这还是那个容貌出众、令人过目难忘的萧武川么?
萧骏驰那一掌,竟有如此威力?这怕是不大可能吧。
“免、免礼。”萧武川涩涩一笑,目光扫过面前这一对璧人,表情极是复杂。他哑着嗓子,道,“朕近来精神头不大好,怕是不能陪你二人多说话。一会儿皇后会来,若是三婶婶怕一人待着无趣,可与皇后一道儿坐坐。”
他说罢,怔怔目光便落在了姜灵洲脸上。
——一段时日不见,她似乎又更好看了些,真是无愧于“南有河阳”的佳名。只是,这样的人啊,却并不是他的掌中物。
难捱,难捱。
真是难捱至极,又无可奈何至极。
“陛下,遵祖制,灵洲诞下的长子应当是世子才是。臣想在此,向陛下替长子请封。”萧骏驰道,“这孩子唤作萧逾璋,乳名‘春儿’,是臣陪灵洲回齐国省亲时诞下的。”
“……三叔真是急性子,竟然连那么几年都等不得。”萧武川咳了咳,目光略略茫然,“罢了,现在朕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
“请陛下多多保重自身。”萧骏驰听着那咳嗽声,关切道。
萧武川不说话了,靠在枕上,直直望着头顶,一副将要昏睡过去的模样。他一天里有泰半时间都是如此,在床上修养着度过,咳嗽声与翻书声,便是含章殿里唯一的响动。
西宫的嫔妃,包括那曾盛宠一时的谢美人,早已被陆皇后驱散了个干净。现下,萧武川也算是“只有一个女人了”。谁都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遵循了祖训。
至于国政,则尽在四位辅政大臣与毫州王萧飞骕的手中。从前,他费尽心思褫夺萧骏驰的摄政之权;可事成之后,他却依旧不能亲手掌政。这魏国天下,从三叔叔的手中,又落到了二叔叔的手里头。
不仅如此,他如今已不能生育,此事更令他心如灰死。历经大起大落、大喜大灭之后,萧武川竟觉得,那苦苦追求的帝王之权已不再重要了。只要能为父皇报仇,他便满足了。他现在只想着保重身体,免得熬不过别人,让毫州王与竞陵王白得了欢喜。
叔侄两谈了会儿请封世子之事,萧骏驰便告辞了。
待出了含章殿,萧骏驰去临华宫坐了坐,又以头疼为借口,命人去请了太医来。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很快提着小箱来了,见过礼后,便替萧骏驰诊脉。
“王爷的身子没什么大碍。”那老太医抚一把胡子,道,“怕是一路上京,沿途劳顿所致,老夫替王爷开一副保养精神的方子,王爷回去好好歇一阵便是了。”
“赵太医,本王还有件事儿要问你。”萧骏驰收回了手,笑道,“是关于陛下的身体的。”
一听闻这句话,赵太医立刻闭了嘴。许久后,他苦着脸,耷拉着眉毛,道:“这事儿,老夫是说不出的。还请王爷莫要为难老夫。”
这赵太医在西宫中待了许久,最是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了保命,有时候就得做一只老老实实的缩头乌龟。
“赵太医,”萧骏驰的声音里笑意极明显,“本王知道你想保重自身。可这审时度势,也是极重要的。本王既然已回了太延,你以为,接下来……又待如何?”
此言一出,赵太医的目光便诡谲起来。
——接下来会如何?
这竞陵王萧骏驰曾摄政六年,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本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当初他虽被剥了权,可但凡是这西宫里的,谁不知道是萧骏驰主动抛掉了那摄政之权?要不是摄政王妃当初突然有了身孕,萧骏驰想带着她回竞陵去,只怕他现在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如今回了太延……错不了!定是要来夺回那些名利了。
一想到从前萧骏驰的铁血手腕,赵太医便冷汗涔涔而下。一时间,他只觉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矛盾至极。就在此时,他听到萧骏驰说:“赵太医大可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他人知道。”
顿了顿,萧骏驰又道:“本王返京时便听闻,赵太医的长孙现在正想入朝,只是苦于无人举荐。若是不嫌弃,不妨由费思弼费先生来做这举荐者,何如?”
费思弼!那辅政大臣费思弼?
赵太医的心底登时有了计较。
为了这长孙之事,他没少费脑筋。可他虽是太医,识得不少达官贵人,可因着他赵家到底不是官宦世家,甚少有人愿伸出援手。便是有帮忙的,也被拒了回来。但若是有费思弼举荐,那便大为不同了。
赵太医思虑再三,大着胆子,附到了萧骏驰耳旁,小声说起话来。
依照萧武川的话,姜灵洲回太延,陆皇后是要来见姜灵洲的,可她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姜灵洲与萧骏驰要出西宫时,才有陆皇后身旁的婢女纨扇迟迟来报,说陆皇后身子欠佳,起不来身,不能相送。
“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那便不必麻烦她了。”姜灵洲道。
纨扇应了喏,垂首恭送二人,这才返回陆皇后宫中。与纨扇口中相反,这“身子欠佳”的陆皇后却并没有卧病在床,而是打扮地丰容盛饰,面带悦红,正高高兴兴地听着戏。宫殿里热热闹闹的,满是琴梆声与拉长的唱戏声。
春光正好,低垂的枝叶下攒着细细的花骨朵儿,娇嫩鲜妍。花枝下坐着的陆皇后,也是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她又如何能不春风得意呢?
这宫里再无旁人,没有了太后,也没有了摄政王妃,她便是这太延最为尊贵的女子。且萧武川现在卧病在床,宫里头的事也不管,她又与毫州王交好,自然是风头无两。
“这一折唱得好,有赏。”陆皇后笑了一声,扬起佩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自如意手中接过一颗剥好的红果,塞入唇齿间。
“回禀娘娘,竞陵王妃已经出宫了。”纨扇垂头行至陆之瑶身旁,说道。
“算是她懂事。”陆之瑶倚着的姿势愈慵懒了,眉目间都是满意之色,“她现在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妃了,不过是个失了势的女子,哪还配得本宫亲自去见她?”
桂姑姑在一旁谄媚附和,笑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娘娘金娇玉贵,哪是谁都能见的?”
这话哄得陆之瑶心情极好。她摘下手上一枚金手钏来,放到了桂姑姑的手上。继而,她对桂姑姑道:“姑姑,一会儿,本宫要那秦郎来唱一嗓子。”
桂姑姑眼珠一转,小声问道:“娘娘,可还点从前的曲目?”
“是。”陆之瑶拨了下耳下的珠珰,目光落到了戏台上。一名身穿青衣、身量高大的武旦,正直直望着她。那武旦虽作女装打扮,因五官佼好,却并无不合,只让人觉得英气斐然、容貌出众。
陆之瑶望着他,唇角忽而有了一抹笑意。
她在这西宫里,从来都是端庄贤惠的。无论私底下如何嫉妒欲狂、怒火浇心,在嫔妃面前,她都是大方无比的模样。为了“皇后”的声名,她行有度、坐有尺,从不曾露出轻浮的表情。像如今这般如少女怀春一般的笑意,无论是谁都不曾见过。
只除了一个人……
台上的武旦喝了一声,又唱起下一行词来。
毫州王府。
“王爷,费木呼大人求见。”
听见侍从禀报之声时,萧飞骕正搂着长子萧翊珩,耐心地教导着他何为三九之数。闻言,他抬头,说了声“传吧”,便继续低头对着萧翊珩了。
“珩儿,一会儿与你母妃去玩,可好?”萧飞骕露出少见的温柔笑意,道。
可那小孩儿却不大领情,哭闹起来:“珩儿要阿娘。”
萧翊珩口中的“阿娘”自然不是终日板着脸的王妃何宛清,而是生母侧妃平氏。萧飞骕甚少碰何宛清,何宛清便将怨气洒到了萧翊珩身上来。虽不至于克扣他的用度,却绝非一个良母。
对此,萧飞骕也是无可奈何。
若想为萧翊珩请封世子,也只得这一个办法:让正妃何宛清养着萧翊珩。因而,就算何宛清有心薄待萧翊珩,他也只得假装没看到。大不了,回头再好好补偿一番平氏母子。
他对平氏母子还是极为怜爱的。唯一的遗憾,便是萧翊珩生的不像他,也不像是萧家的任何一位,而像面貌柔美婉约的平朝云,看上去便是普普通通的汉人长相,没有一点儿草原来民的风范。
仆妇将萧翊珩抱了下去,萧飞骕空出书房来,命人将等候已久的费木呼领了进来。
“王爷!你可定要救我!”
人还未到,费木呼一惊一乍的声音便已传了进来。一个高鼻深目、年过半百的老者,穿着一身喜庆,跨了进来。他身上这衣衫极是滑稽,虽是喜服,却染满灰尘,刮擦出了数道裂口。
“主祭为何如此狼狈?”萧飞骕惊讶。
这费木呼与他相识已久,乃是祆教主祭。从前祆教风光之时,费木呼也是呼风唤雨、傲然得意。可自从萧骏驰驱逐祆教后,费木呼便一日过的不如一日,如今只不过是个寻求他庇佑的糟老头子罢了。若非费木呼手中还有些教众可用,萧飞骕也早就甩脱了这桩负担。
“王爷救我!”那费木呼又嚷了一声,这才恼怒道,“我活了一把年纪,代传天旨,侍奉光明,还从未蒙受过如此屈辱!那齐国假意与我修好,嫁了个公主过来,转头却要杀我!”
萧飞骕听着,眉头不由皱紧。
“主祭大人,你这是瞒着本王,擅自联络了齐?”他悠悠问道。
“这……”费木呼陡然噤了声。许久后,老头子才愤愤不平道,“王爷,我这也是为了你。若是祆教能入主齐国,再重振国教之风,岂不是能让王爷也获益良多?”
萧飞骕冷笑了一声,道:“主祭大人真是越活越老糊涂了,你莫非忘了,那驱逐祆教的竞陵王可是娶了齐国的河阳公主为妻。现下,齐国与我那好三弟可是一家人。你竟敢纳娶了齐国之女,也怪不得本王护不住你了。”
费木呼一听,唇舌麻麻,说不出话。
曾几何时,祆教何等风光。先帝萧图骥奉他为座上宾,他费木呼出入魏国、拥戴万千;虽不是帝王,却浑似一位帝王。
正是被这无两风头、极度显赫冲昏了头脑,费木呼不满足于国教之位,想要更上一层,碰一碰那萧家人手中玉玺。因而,他答应助萧飞骕图谋帝位。
虽事成,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萧图骥竟然如此深信萧骏驰。那萧骏驰不但未死,还成了摄政王,反将祆教驱逐出了魏国。
自此后,祆教一日不如一日。陡然从云端跌落,费木呼过得自然极是不好。他终日里迫切地想要重现旧日辉煌,因此急病乱投医,将主意打到了齐国头上。一听闻齐国欲迎祆教入国,便眼巴巴地前去迎娶那象征着“结契”之意的公主。
谁知道,公主的面还未见到,便吃了一场伏击,险些丢了命。好不容易,才灰溜溜地讨回来,企求萧飞骕的庇佑。
“我看,主祭大人近日便好好待在这儿,莫要到处走动。”萧飞骕声音淡淡的,“主祭大人可知道,竞陵王已经回太延了?”
“什么?!”费木呼大惊。
这竞陵王又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怕不是要重新拿那摄政之权!
“主祭大人,你新选出的女使是个聪明人,这些天,让女使放手去做便好。”萧飞骕悠悠说罢,又想到自己那玉雪可爱、肖似母亲的长子了,眼底不禁有些柔意。随即,他厌倦地摆了摆手,道,“主祭大人去客房歇着吧。”
过了几日。
太延的春极是热闹,枝头花苞齐放,叶绿花红,春意盎然。姜灵洲虽然在竞陵和太延两边住,但太延的府邸却让下人打理的极好,连她的小花圃也被侍弄的不错,这几日正是姹紫嫣红一片之时。
她抱着萧逾璋,在太延王府里四处转了转,对着这咯吱咯吱笑的小家伙一一说道:“这便是春儿在太延的家了。母妃与父王住在此处…兰姑姑住在那头…蒹葭姐姐便住在这里。”
逗了一会儿萧逾璋,便有人来报,说是有个陌生女子求见。于是,奶娘抱着萧逾璋下去了。
“有下过帖子么?”兰姑姑问那通传的婢女,“若是没下帖子就来,那真是好生不懂礼数,王妃娘娘不见也罢。”
“虽不曾来过帖子,可那人……”通传的婢女面露难色,道,“自称是什么‘祆教女使’,说王妃娘娘听了,就一定会见她。”
姜灵洲果然愣住了。
“娜塔热琴……是娜塔热琴?”她眼中漏出一分焦急,连连朝着王府门口跑去,要亲自去见那上门拜谒的女子。
只是,到了门前,她却失望了一阵。
那拜见的女子生的身材高挑、五官艳丽,也是草原长相,眼珠子是极淡的雾蓝色。她虽然长得好看,却和格胡娜截然不同。若要说和格胡娜有什么相同,那便是这自称“祆教女使”的女子也穿着男装,看起来英气拔然。
不如说,这女子有意在模仿格胡娜一颦一簇、穿着打扮与行事作风。
“你是何人?”兰姑姑上前一步,挡住姜灵洲视线,喝道,“竞陵王妃是你想求见就能求见的么?”
“在下唤作阿依丽·古尔扎丹,汉名为元依依。”那女子明艳一笑,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格胡娜昔日的影子,“今日我冒着危险只身前来,只为了一件事——我想求王爷、王妃,助我重振祆教教纲。”
“你高看我了。”姜灵洲垂了眼眸,声音不疾不徐,“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王爷也只不过是个富贵闲王罢了。这些祆教之流的事,求我们也无甚用处。”
“王妃定会有所考量。”这元依依却极是胸有成竹,面露自信之色,“再不济,王妃也会记着娜塔热琴这心愿,不是么?”
“你和格胡娜很熟?”姜灵洲问。
“正是。”元依依笑道,“如何?竞陵王妃可愿接见我?”
……
……
沉默。
姜灵洲微微挑眉,没答,转身就走。
——这元依依要见她,她就得眼巴巴接见?
——这元小姐以为她是谁?
更何况,她着实不喜欢有人处处模仿格胡娜。
婢女和兰姑姑懂得姜灵洲的意思,立时关门的关门,哄人的哄人,全都当没看到门口这位祆教女使。白露和蒹葭也直接扭了身,提着裙角儿追上了自家主子的脚步。
“哎哟王妃娘娘,您等等奴婢……”
“走了走了,别矗在人家家门口。”
“王妃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嘎吱一声,王府的大门关上了。
迎面一阵灰尘卷过,元依依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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