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真容(1 / 1)

凭舒凫低俗的审美情操,实在听不懂柳如漪在弹个什么玩意儿;就算能听懂,她也欣赏不来。

所以她一手捂住耳朵,一手薅了白恬一把乌黑光亮的长发,义无反顾地投了湖。

之所以拽头发,是因为白恬反抗激烈,只有这样才能有效遏制他的挣扎。

白恬:“柳——姑——娘——”

舒凫:“你——闭——嘴——”

扑通!

舒凫只听见耳边水花飞溅,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浸入了没顶的冰冷湖水中。

白恬在她身边手脚并用地挣扎,冷不丁一肘子撞到她肩膀。她猝不及防之下灌了一大口水,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恨不得当场把这位痴情少爷按到湖底。

等一等……湖底?

舒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水中的状况好像不太对劲。

她睁开眼低头望去,没有看见想象中平坦开阔的湖底,也没有湖水中常见的游鱼、水草之类,只有一片煞风景的光秃岩石。

头顶灿烂明亮的星光,不知何时也消失殆尽。

在舒凫眼前,只剩下白恬剑柄上夜明珠的一线光亮,流萤似的,照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小方湖底,以及一面触手可及的石壁。

她莫名有种感觉——他们纵身跃入的,仿佛不是一片林中湖水,而是一座岩石打造的巨大泳池。

为了证实这一猜测,她当即一手扶住石壁,双腿在湖底的岩石上用力一蹬,一个猛子从水底窜了出来。

“咳!咳咳!”

“舒姑娘,你没事吧?”

柳如漪的嗓音从旁响起。看来他一曲奏毕,也紧跟着众人纵身入水,没再祸害森林中的花花草草。

舒凫扭头望去,只见柳如漪和她一样浮在水面上,正关切地凑近前来看她:“唉,是我粗心,竟没想到给你准备一件避水的法器。你一个刚入门的小姑娘,又不像我这样皮糙肉厚的……”

“我没事,柳道友不必……咦?”

舒凫胡乱揩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刚要回答,忽然不自觉地怔住了。

柳如漪的鬓发被水流冲散,他索性一股脑儿将珠翠钗环摘了个干净,又撩起袖子抹去脸上那些红红白白的脂粉,满头黑发锦缎一样披散下来,捧出其中苍白如玉、赛雪欺霜的一张脸。

舒凫一时愣怔,不禁再次感慨化妆文化的博大精深。成功的化妆不亚于整容,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没了脂粉钗环的点缀,柳如漪的骨架仍是那副骨架,眉眼仍是那副眉眼,却不再有先前那般婀娜多姿的情态,一身妩媚都化作俊美风流。桃花眼,芙蓉面,俨然是一副天生三分女相的男子容貌。

和他一比,舒凫只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像个狗——简直太糙了。

柳如漪见舒凫怔怔地盯着他看,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偏过头冲她一笑:“好看吗?”

舒凫诚实地回答:“好看。”

“自然好看。”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落下一道不紧不慢的温润声音。下一个瞬间,舒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一轻,被人拽着背心一把提了起来,“旁人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是三天修炼,三天都在梳毛——能不好看吗?”

舒凫:“……”

嗓音温润,台词却委实不怎么温柔。相识还不到一天,她已经能够一眼分辨江雪声的发言风格了。

但另一方面,江雪声嘴上毫不客气,拎舒凫也跟拎猫似的,将她轻轻安放到岸边的动作却堪称小心,还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也不知他施展了什么法术,浑身上下没沾到一滴水,即使和他们一样到湖中走了一遭,出水那一刻也依然仪容端整,风姿飘逸宛如谪仙。

至于其他那些少年,就没有这么好的本事和风度了。

有人在破口大骂:“是谁,谁招惹了琼枝玉兔?!我爹一直说女修头发长见识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有人在尖声反驳:“休要血口喷人!小柔她确实抱了一只兔子,但那是方公子捉来送给她的!小柔主修符,又不懂御兽,她怎么知道这些?”

有人在心虚推诿:“这,我也不知道呀。我只是看那些兔子可爱,还会发光,就想让女孩子开心一下。”

有人在嘤嘤啜泣:“呜呜呜,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爹亲,娘亲……”

有人在冷嘲热讽:“白公子呢?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一转眼,就被一群兔子撵着跑,把我们带来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

舒凫甩开脸上湿漉漉的长发,别过头,“呸”地吐出一口咸涩湖水——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更想吐一口心头老血。

面前这一锅古代熊孩子大杂烩,堪称群魔乱舞,比柳如漪的死亡金属更让人头疼。

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好像春运赶高铁回家,满车厢都是十二岁以下的小崽子,几乎激起她一点反社会的心。

不过,眼下却不是“脚踢北海幼儿园”的时候。

舒凫环顾四周,发觉眼前果然是一派不见天日的昏暗,依稀能看出是个洞窟,四下里除了石壁之外空无一物。他们方才上岸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湖泊,而是洞窟中一座半大不小的水潭,正好位于一条狭长甬道的尽头。

甬道两侧的石壁上,点了一排不知什么材质的油灯,静静释放出清冷的蓝色光焰。

如同墓地中徘徊的磷火。

舒凫不是修仙界土著,但她阅文无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联想起密林中黑宝石一样的诡异湖泊,白衣少女一路行来的殷切指引,她想也不想就得出结论:

——那座湖泊之中,必然被人设置了一座巨大的传送阵。

问题就在于,谁吃饱了撑的在湖里设阵?他们想把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传送到什么地方?

“穷奇”曾经在藏木林附近出没,白衣少女的尸骨也在其中。林中这座古怪的传送阵,一定和他们两者都脱不开关系。

江雪声说过,当年的穷奇神出鬼没,时常在藏木林一带无故消失,从未在现场留下半点痕迹。

如果说,当年也有这样的传送阵呢?

或者,更进一步讲——

如果说,当年有修士在背后操纵,刻意隐藏穷奇的行踪呢?

穷奇的出现,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人祸?

“……”

舒凫有心认真思考一番,无奈耳边总有杂音干扰。她真不明白,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小朋友来这里干嘛,可能是负责给白公子喊666吧。

至于白公子本人,他和舒凫一起落水,这会儿舒凫被江雪声拎着,他也被柳如漪捉小鸡一样拎在手中,轻松自如地提上了岸。

白恬一看就是个纯情少年,红着脸刚想道谢,一抬头看见“意中人”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登时如遭雷击,嘴巴张得像能一口吞下个鸵鸟蛋。

“柳、柳柳柳姑娘,你这是……”

柳如漪:“哦,我是男人。瞧着不像么?”

像你个头啊!舒凫在内心骂了一句。

“………………”

白恬大惊之下,整个人眼神放空,目光晃晃悠悠地飘出老远,却没有因这一冲击性.事实而当场自闭。相反,他在瞬息间完成了心理建设,郑重道:

“柳姑……柳公子,我对你的风姿一见倾心,细细想来,其实也无关性别。虽然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但是为了你,我也可以喜欢男人。”

柳如漪:“抱歉,我喜欢女人。”

白恬:“……”

舒凫:“……”

冤孽啊!

这都是什么事情!

“白公子,你……节哀。”

眼看着白公子甫遭巨变,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不了魂,舒凫痛定思痛,只好代替他站出来主持大局:

“各位,请先冷静下来……”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眼前蓦地一亮,更加令人“冷静不下来”的场景出现了。

在他们身后,黑漆漆的小水潭中忽然光华大盛,好像凭空里映照出一轮明月。

紧接着,那轮“明月”从水中徐徐升起,越来越高,拖出了底下一截穿着白衣的身躯——

呸,什么明月!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的头!

女鬼一改方才唯唯诺诺的神态,横眉怒目,威风凛凛,整个人、哦不,整个鬼棒槌似的朝他们面前一杵,中气十足地大骂道:

“我说你,那个掉毛鸡一样的小少爷!你他娘的就是传说中的白家少主?你带来这些小鸡仔,就是青城这一带最厉害的仙家子弟?逗我呢吧!格老子的,难怪姜、齐两家猖狂这么多年,你们看看你们,连一个能扛事的都没有,一群扶不上墙的磕碜玩意儿!”

“我……你……”

白恬沉浸在失恋的悲恸之中,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被她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可谓雪上加霜。他一脸“我爹都没骂过我”的震惊表情,刚要开口分辩,又被下一通狂风暴雨般的痛骂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憨憨,亏我还以为你们能帮我报仇,我也是个憨憨!要不是有这几个路过的好心人,我多年心血都要付——付——付那个什么流!琼枝玉兔都不认得,还敢惹,你们有几条命啊?”

“……”

舒凫压低嗓门问道,“这玉兔真有这么厉害?”

柳如漪:“落单的玉兔只是小妖,但他们的族群非同一般,繁殖能力惊人。冬天埋下一只兔子,来年春天就会长出一棵树,树上能结成百上千只兔子……”

舒凫:“???”

无性繁殖???

“行了,先不提那些兔子。”

白衣少女也不在意众人惊骇的视线,在一块岩石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摆手道,“如今离开了藏木林,我也藏不住自己身上的鬼气,就这么着吧。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抖什么?没见过鬼啊?”

众人:“……”

这种画风的鬼,一般人还真没见过。

眼看这天聊不下去,舒凫只好再次挺身而出,代表活人一方与鬼交涉:“这位姑娘,请问你将我们引入湖中,究竟所为何事?”

“嗨,还能为什么!”

白衣少女面对舒凫,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面色和语气都缓和了几分,“妹子,看过话本没有?像我这样的女鬼化形,那肯定是身负惨案,沉冤待雪,必须的!找你们来也没啥事儿,就是想告诉你们,‘穷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

舒凫一时语塞,只好顺着她的话头提问,“请问,‘穷奇’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八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青城……”

“住口!你这鬼怪,休要妖言惑众!”

沉冤待雪的女鬼刚起了个头,就被一旁的少年嘶哑着喉咙打断,“穷奇就是一种凶恶妖兽,为非作歹,杀人无数,人人都知道!还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你和那妖兽是一伙的,处心积虑把我们诱骗过来,就是为了给它果腹!”

舒凫冷眼朝他一瞥,发现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捉兔子送人的“方公子”。一张大众脸上几点雀斑,龙套的一目了然。

天可怜见,她看文途中最讨厌的剧情之一,就是关键信息被龙(杠)套(精)插嘴打断。杠精们一口一个“我不信”、“你闭嘴”,将多少即将水落石出的冤情再次沉入水中,以至于误会不断加深,主角一次又一次和真相失之交臂。

退一万步讲,这白衣女鬼也算是少爷小姐们的救命恩人,方公子一个差点引怪团灭的,哪儿来的底气杠得这么欢实?

有这份自信,咋不回家杠你爹呢?

想到这里,舒凫不假思索地伸手,剑鞘勾住方公子腰带,运足力气一挑一甩,将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少年再次抛回水里。

扑通!

“……”

在水声和少年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舒凫将一点暗爽藏在心底,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装模作样地欠身施礼,向女鬼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好意思,你继续。”

想打断我听故事?

那我先打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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