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族公主风瑾瑜看来,宋雅言这个人,她应当是真心实意喜爱过的。
对她来说,“喜爱”的标准实在很低。
她喜欢路边的野花,枝头的山雀,溪涧中的游鱼,清晨悬在草尖的露水,秋日里凝结在枫叶上的白霜……
她喜爱这个世界。
凤族不如鹓鶵一般孤傲,却算得上“清高”——他们居住在高高的栖梧山上,心思清澈纯然,像泉水一眼能望见底,几乎不沾染一点人间烟火气。
他们不以神明自居,却比五凤中任何一族都更有“神”的气质。
凤族门风清正,对后代要求严格,精英教育登峰造极,人人都是君子淑女的顶格配置。
遥想当年,风远渡古板矜持,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对人对己都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天三顿揪着小伙伴耳提面命,处处与自由奔放的江雪声争锋(然后落败),便是因为家风所致。
风瑾瑜也是一样。
她自小在栖梧山潜心修炼,从刀剑术法学到琴棋书画,直到凤族倾覆,都未曾踏出山门一步。
长辈管教严厉,修炼繁重艰苦,她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却实实在在是个梅花代餐、雪水烹茶的人间仙子。
简单来说——
她生来就在道德高地,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黑暗的低谷。
尤其对于凡人,她始终怀着纯净而朴素的悲悯之心,只道他们脆弱、渺小、寿数短暂,是需要神鸟保护的对象。
在她看来,宋雅言以诚心待她,她合该涌泉相报。
虽然她对男女情爱只是一知半解,但心中并无门户之别,本就想寻个平静所在安身,待修为有成,再前往魔域寻找同族。
宋雅言一心求亲,她对他亦有好感,自然无有不应。
……然后,结果便是如此。
纸终究包不住火,风瑾瑜也不是大脑缺氧的傻白甜。
她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凤仪门与一批形迹可疑的“神秘人”暗通款曲,从这些人手中获得“灵药”,暗中使用在灵兽身上,而不是在双方合意之下缔结契约。
就连举办秋猎大会的秘境,也是这些神秘人所赠。
直到被宋掌门率弟子包围、推入石牢的前一刻,风瑾瑜都怀着一片纯善之心,以最大的善意揣度凤仪门,相信“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答案是没有。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这座欺世盗名的栖梧山,东施效颦的凤仪门,都是宋雅言亲手为她打造的华美鸟笼。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凤凰再也无法展翅高飞,只做他一个人的金丝雀。
仅此而已。
如今,少女纯真无垢的好梦醒了。
镜花水月,终归虚话。
……
“我的——我的……啊啊啊啊!!!你,你竟敢……?!!”
宋雅言双手捂裆,整个人好似一团烂肉,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挣扎惨嚎。
舒凫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腰子上踩过去,朝向漆黑的石牢中朗声问道:
“姐姐,你还好吗?”
石牢中沉默一息,随后有个温柔和缓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轻轻响起:
“请问,阁下是……?”
“……”
闻听此言,就连舒凫也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实在很难想象,经历这一切变故之后,风瑾瑜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然还是谦和有礼的。
“公主,是我啊!我是安之啊!”
舒凫尚未开口,坐在她肩头的肥啾已经一跃而下,迈着小短腿笃笃笃地向前冲去。他满心雀跃狂喜,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能变大。
“公主,我来救你了!虽然我才刚刚获救——总之,我和救我的人一起来救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我们没事了!”
“安之?”
风瑾瑜如湖水般沉静平和的声音,第一次荡起涟漪,“安之,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那是相当为难!但是我不怕!”
谢安之骄傲地挺起胸膛,尖喙朝天,整只鸟越发像个蓬松柔软的绒球,“公主,我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可是,此地还有许多被困的灵兽……”
风瑾瑜语带迟疑,但人已从洞窟深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被江雪声手中一团萤火照亮。
“……”
舒凫认真端详着她的面容,于内心暗叹一声“造化钟灵”。
如果说,江雪声是她见过最美的男人,明潇是她见过最英俊的女人,那么眼前这位公主,无疑可以在“第一美女”排行榜上争逐一二。
顺便一提,如果有竞争对手的话,应该是舒凫自己(她在这方面一向不谦虚),以及女装柳如漪。
风瑾瑜生得极美,那美是缥缈而空灵的,如果说“美人如花”,那她就要加个定语,是“漆黑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莹白的、闪闪发光的花”,总让人疑心这并非现实。就好像她的美,也不是尘世间能有。
怀瑾握瑜,其人如玉。
“多谢各位仙长,保护安之无恙。”
风瑾瑜敛衽施礼,一双明眸通透如琉璃,瞳色清浅,像是夏日雷雨后如洗的碧空,“这洞窟中灵兽众多,皆为蛊毒所苦,不知能否……”
“你也被囚禁在洞中,不问自己能否脱身,还有闲心关注旁人?”
谢芳年突然开口,开口便怼,舒凫不由地吃了一惊,“如果我们救了其他妖兽,却顾不上你呢?”
这话问得有些无礼,但风瑾瑜丝毫不觉冒犯,淡淡一笑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我亦是万物之一,身在洪炉,煎熬苦楚,皆是磨炼。”
“磨炼?”
谢芳年语调一转,厉声追问,“那你可曾想过,你或许是凤族唯一的骨血,若你死在这里,凤族便是真的灭了?”
“若我弃众生于不顾,凤族之魂便死。”
风瑾瑜嗓音温软,语气却很坚毅,“魂魄既死,徒留骨血存世,岂非只是一具空壳,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阴暗湿冷的石窟中,少女安详、恬美、风轻云淡的语声异常清晰,仿佛岩缝间生长出一枝洁白芬芳的兰花。
“前辈,凤族俯仰无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哼。脑袋不太好使,口齿倒是伶俐。”
谢芳年轻嗤一声,倒也没再与她抬杠,猫爪搭着牢门随意摆弄两下,便解开了其中的法术禁制。
舒凫随即一剑斩落——孤光剑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兴奋得嗡嗡作响——只听“锵啷”一声,铁锁落地,儿臂粗的铁条也被她一剑削断三根。
“公主!我想死你啦!”
肥啾扑棱着小翅膀纵身一跃,这次他变成了抱枕大小,恰好填满风瑾瑜的怀抱。
秦欢忙不迭道:“还有其他灵兽,我这就把他们都放出来。要是惊动凤仪门,可就不好收场了。”
舒凫干脆地点了点头:“好,我与你同去。”
“哈,怎么……你们,对我做了这种事……还想走……不成?”
突然间,有个破锣似的沙哑男声从脚边响起,宛如地狱恶鬼低吟,把舒凫都吓了一跳:
“哎唷我的大孙子,你还没断气儿呢?”
“你们,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宋雅言匍匐在洒满血和秽物的地面上,整个人痛得蜷缩起来,扭曲成丑陋的蛆虫形状,从一侧看像个s,从另一侧看又像个b。
他的神智早已混沌,一张嘴却像垃圾车,仍在叭叭个没完,向舒凫倾倒充满怨毒的诅咒:
“贱人,你敢这样对我……宋家,凤仪门,还有我们身后的‘仙人’,都不会放过你……哈哈,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服了灵药,只要我受伤,仙人马上就会知道……”
舒凫:“你说的那个‘仙人’,就是六毒魔君吗?”
宋雅言猛地噎住。
“仙人”——也就是一直向凤仪门提供援助的神秘人,从未透露过自己名号。宋家自然知晓此人绝非善类,连蒙带猜之下,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揣着明白装糊涂。
然而,舒凫随手便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扯落,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们勾结魔修、从中牟利的事实。
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拊掌道:“魔君会主动送上门来,还有这种好事?谢谢你告诉我,我好兴奋啊!”
为了表达自己的兴奋,她又向宋雅言裆部猛踹一脚,顷刻间鸡飞蛋打,蛋又碎成了蛋糊糊,险些让他痛得昏死过去。
宋雅言:“!!!¥#%&%*¥?!?!!”
这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雪声也在此时开麦,慢条斯理地提醒道:“凫儿留心,魔君已经来了。”
“来了?”
舒凫立刻凝神戒备,很快便注意到,黑暗中传来无数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生物在贴地爬行。
在荧光照亮的洞窟一角,她清楚地看见——大片乌漆墨黑、油光闪亮的怪虫从岩缝中钻出,逐渐覆盖地面,朝向他们抬起铁钳一样锋利的触角。
与此同时,门口也有白恬的惊呼声传来:
“呕,这是什么虫子?!太恶心了吧!!”
“阿恬莫慌,看我用火云枪烧光它们!你也用火系法术!”
“这虫子到底有多少啊,怎么烧都烧不完?难道说这整座山,都已经被虫子蛀空了?!”
“我们一人一边,一定要守住洞口!我的猫猫还在里面呢!”
“好……不对,话说回来,我是不是又被卷入了什么大事里啊????”
……
眼见情势紧迫,舒凫当机立断,转向秦欢喊道:“秦道友,快将灵兽放出来,让他们进入我的画卷!”
“不行,此地灵兽的数量太多了。‘阆苑’灵力有限,无法容纳如此之多的生灵。”
江雪声无心介意舒凫将新房当作动物园,沉着冷静地指出道,“怪虫或许布满整座栖梧山,要想救他们脱险,唯一的去处便是空中。”
舒凫立刻转向众人:“各位,你们可有大型飞行法器?飞机……我是说,空中飞船那种?”
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出门在外,孑然一身,带什么诺亚方舟啊?
危机当头,肥啾谢安之挺身而出,从风瑾瑜怀抱中一跃而下,支棱着浑身羽毛大声道:“我可以试试!”
——说完,他就膨胀了。
不是用来比喻“自信心爆棚”的“膨胀”,而是物理意义上的膨胀。
一倍,三倍,十倍,五十倍。
本就圆润丰满的肥啾,好像逐渐充满空气的气球一样,不断膨胀发福,体型越来越大,很快便撑满了整个洞穴!
“我,我还可以继续变大!我可以!”
从肥啾变成肥——————啾的谢安之瓮声瓮气道,听上去有种幼稚的自豪,“只要我足够肥,就能背起洞窟中所有的灵兽!”
“凫儿,该给他开道了。”
江雪声嗓音含笑,抬手环住舒凫肩膀,将她拉近自己身边,“一回生,二回熟。在魏城做过的事,如今重复一次,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舒凫失笑道:“自然不难,先生别小看我。不过,这只鸟可不是一般的肥,要想为他凿开天花板,还得花上一点力气。”
话音刚落,另一只手——确切来说,是一只软绵绵的肉垫应声贴上她后颈,谢芳年冷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既是如此,我不妨再卖你们一个人情,为昙华真人分担一二。”
“……”
江雪声沉默须臾,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白猫从舒凫肩头揪开,松手向地上一抛:
“凫儿如今已经结丹,本用不着我再渡灵力,亦能一剑开山。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情.趣,有你什么事?”
谢芳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