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皇帝看来还是很自信的,当然这可能还和他与高务实之间亲密的关系有关,要说高务实因为纳个妾就坐歪了屁股,皇帝陛下认为那是天荒夜谈。
不过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朱翊钧还是马上想到了高务实为何有些犹豫。
他估计高务实一来是担心自己多想,二来恐怕也是担心外廷议论,于是略一沉吟,补充道:“这样吧,我再帮你一把。你去和叶赫的人说,让他们先主动提出把纳林布禄的妹妹献给我,随后我便下旨,就说为了酬功,再把她赐给你。”
好主意啊,这么一来,孟古哲哲入高府的性质就完全变了,不能单单看成叶赫与高务实有了联姻,而是叶赫为了显示恭顺而向皇帝进送他们尊贵的格格。而与此同时,皇帝虽然接受了这番好意,却又直接转赐给了亲信的大臣,是施恩于下。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皇帝和高务实都处于无懈可击的状态,外廷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找不到茬。甚至,就连叶赫的表现也变得不同起来,从贿赂重臣变成了恭顺天子。
完美。
看来当皇帝和做其他工作没什么不同,只要干得久了,一样会变得经验丰富,水平也能得到提高。
不过高务实不是天真之人,他知道朱翊钧这样做固然主要是为了帮自己一个忙,但也并非就完全没有其他用意了,甚至这“其他用意”恐怕还不止一层。
比如说这样一操作,就让大明借叶赫女真第一强酋的名头让自己显得更加强大——强如叶赫都要靠送格格来讨好大明,其他小部焉敢在大明面前放肆?
虽说“其他小部”可能原本就不敢,但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嫌多,这样的思维永远可以进一步加强和固化。直到他们形成潜意识,天然认为大明不可战胜,只能永远顺服,那才是最完美的。
又比如说这样一操作,叶赫方面在女真人眼中,就更可能被认为是哈达“满洲国主”的替代者,继而提升叶赫的威势,使得其潜在的挑战者——比如努尔哈赤——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便能更好的维持辽东方面的安靖,确保在大明处理完察哈尔问题之前,辽东不会牵扯大明太多的精力。
再比如说,他在这件事中插上一手,对于叶赫本身也是一个警告:你们不要以为私底下这些事情能瞒得过朕,朕对你们的心思清楚得很,只不过朕心宽四海,这次就先给你们一个面子罢了,今后可得好自为之。
甚至高务实还有点怀疑,朱翊钧可能是担心叶赫此举有行离间计的意图,因此干脆主动介入,让叶赫看看他与自己君臣二人的亲密无间。
总之,朱翊钧选择主动插手此事,而不是单纯表示一下同意,其中不大可能仅仅只是为了“再帮你一把”。“再帮你一把”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其他原因同样不容忽视。
高务实对此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经对吹香皂泡泡情有独钟的小太子,终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皇帝。
他或许仍然有自己的个人所好,有自己的感情倾向,但他对于各种事情的看法以及处理事情的手段,的确已经成熟。
因此高务实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出来的样子起身深鞠一躬向皇帝谢恩,朱翊钧笑道:“行了行了,没有外人在就不要这么麻烦。”
等高务实再次坐好,朱翊钧又道:“这几年怎么感觉一年比一年冷,你要不要陪我喝几口?”说着朝不远处的御案走去,那上头有一壶御酒,两只禹瓷小杯。
高务实笑道:“皇上该不会是因为臣要来,还特意换上了禹瓷酒具吧?若是这般,臣还真不好推辞。”说着便也起身走过去。
朱翊钧哈哈一笑,拿起酒壶就要倒酒,高务实连忙拦住,道:“还是臣来吧。”
但朱翊钧却不肯,反手又拦住他,道:“今日此处并无君臣,只有同窗。我是地主,我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开始斟酒。
两小杯酒倒好,朱翊钧左右手各拿起一杯,一手递给高务实,道:“敬昔时。”
高务实略微一怔,双手接过小酒杯,答道:“敬来日。”
朱翊钧听了,哈哈一笑,道:“干!”说罢便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务实自然不能落后,也道:“干!”同样一饮而尽。
朱翊钧看来颇为高兴,但左右看了看,却遗憾道:“先前忘了准备些下酒菜,只有些蜜饯干果。”然后马上又笑了起来,展颜道:“不过也无妨,有你在旁与我同饮,总比我平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来得舒畅。”
两人把这壶酒拿到鎏金暖炉旁边,又搬了把椅子放酒,就如寻常人家一般毫不讲究。
朱翊钧笑道:“你可品出此是何酒?”
高务实一愣,摇头道:“臣平日少饮,对此倒不擅长。”
朱翊钧道:“此乃秋露白,是御酒坊中的精品,相比于荷花蕊、寒潭香、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等,我最爱此酒。”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既名秋露白,莫非是以秋日清晨之露水所酿?”
朱翊钧哈哈大笑,伸手虚指高务实,道:“原来你也有不懂之物?这秋露白其实算来不算秋酒,此乃每年十月间所酿,乃是冬酿。
不过以露水酿之倒是不假,此法源出山东,本是以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而为之。不过宫里没这条件,御酒坊的人也就是用些玉盘,在玉泉山上盛些露水凑数罢了,因此这酒或许还缺了些韵味。”
高务实笑道:“世无孔子,臣不懂之物不可胜数,何独酒之一物。”
朱翊钧点头道:“也是,你是心怀天下的名臣,焉肯把工夫花在这些丧志之物上。我却与你不同,朝廷的事情大抵内阁的票拟都有道理,我只需按例批红即可,真要我来决断的事情少之又少。
我又不便离宫,都不必说太远,就是想去你的白玉楼逛逛都难得成行。你说,我平日里到底该如何打发?”
朱翊钧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的飞雪,慨然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向往这紫禁城,却不知此处不仅高处不胜寒,更要紧的是,它其实也是一处囚笼。”
高务实道:“天下人向往紫禁城,不过是向往权势罢了,可不是向往皇上肩头的责任。”
“责任,你又说到责任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打小你就特别爱和我说这个词,现在我能理解你所说的责任,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想问你:你整天想着这些责任,不累么?”
“当然会累。”高务实呵呵笑了起来,也把目光朝门外投去,看着漫天飞雪,道:“不过……说来不怕皇上见笑,有时候臣会觉得,这天下有些事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朱翊钧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禁有些出神,喃喃道:“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笑起来,颔首道:“这大概便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吧。”
高务实笑着接了下句,道:“吾何为不豫哉!”
他俩这番话源出第十三章: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朱翊钧的意思是说高务实刚才那番话说得像孟子,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高务实直接以原文的下一句来对答,则是承认他的确有这种自信,所以“吾何为不豫哉”——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而他这句话同样也是回答朱翊钧此前那一问:不累么?
我不仅不累,甚至还乐在其中。
朱翊钧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有些感慨:“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惟独你却不同。我虽不知你现在到底有多少身家,但想来一定比内帑还要充裕得多。可即便如此,你却偏偏是个不在意钱的人,以至于早年便有散财童子、万家生佛之名。
若说你是在意权势,我看也不像。你若真在意权势,凭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怕是早已权倾朝野,不论排斥异己、朋党相比,还是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大概都不算太难。
可你却并未如此,而是一贯就事论事,甚至明知此前李成梁私售火药一事其中必有猫腻,却也愿意暂不追究。我知你这般做只为朝堂安宁,不坏了东制大计,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这般苦心孤诣,真的只是为了成就一代名臣之美誉么?”
这番话的潜台词,似乎是朱翊钧怀疑高务实别有所图,换做旁人怕是早已闻之色变,但高务实却毫不动容,反而有些思索之色,沉吟道:“皇上此问,臣自己也曾想过。”
“哦?”朱翊钧面上浮现出一丝好奇:“你想到什么了?”
“人生匆匆,不过数十年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这几十年时间究竟应该如何度过,才算是不枉此生?”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你以为该如何度过?”
高务实平静地道:“尽我所能,为我所善。”
朱翊钧道:“何曰善?善良之善,亦或善于之善?”
“皆是。”高务实道:“读书之人自当知晓何为良善,亦当知晓自身所长。是故,以我所长,行我所善,便是人生其所当为。”
这次他没等朱翊钧再问,接着道:“臣出身世宦之家,所习者文章,所长者治理。故臣平日所思所想,多是天下之弊及其治理之法。若叫臣慕声色犬马,终日斗鸡走狗,只恐反倒无趣得很。”
朱翊钧心下了然,笑道:“看来这便是近朱者赤了,高文正公昔年也是这般……”说起高拱,朱翊钧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是,你可莫学他废寝忘食,还是要好好保重。”
高务实听得心头一暖,颔首道:“多谢皇上关心,臣省得。”
一番恳谈交心,两个人宛如又回到了当年,朱翊钧看来颇为畅怀,一壶秋露白斟了又斟,很快居然便见了底。
他起身想去看看东暖阁中是否还有,却被高务实拦住,道:“酒之一物,小饮怡情,大饮伤身,今日臣与陛下已饮尽一壶,足矣。”
朱翊钧只好作罢,笑了笑道:“你呀,确实是个有节制的人,历来如此。虽然有时不免扫兴,不过这也是我信任你的原因。”
他坐下来,鼻息咻咻,带着些酒气,道:“尧媖的事你莫要忘了,明日我便会下旨,许她自由前往公主府散心。至于女官,我会让陈矩交待一番,你也不必操心。不过公主府到底不比别处,你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以免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咱俩都不好办。”
高务实倒没料到朱翊钧又想起这事来了,而且还反复交代。他不禁有些纳闷,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
就算朱翊钧心里实在觉得妹妹的婚事弄成那样有他一份责任,可是公主到底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他自己更是大明天子,这样几乎摆明了让自己胞妹去和亲信臣子偷情,是不是也太魔幻了点?
但高务实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原因,只能装作有了几分醉意,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君臣二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直到外头传来陈矩的声音,提醒皇帝该去给两宫太后请安了,朱翊钧才放高务实离去。
走在大雪纷飞的宫廷之中,被刺骨的寒风一吹,高务实忽然清醒了不少,心中一动: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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