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说他也是这般猜测,戚继光便忍不住露出笑容,道:“如此看来,经台也以为布日哈图是想做个耶律大石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很难得地大笑出声,然后颇为感慨地道:“布日哈图诚为蒙古雄杰,错非敌我天定,我倒很想和他交个朋友,真是可惜了。”
戚继光微笑颔首:“此所谓英雄相惜也。”
“戚帅说他想做耶律大石……”高务实顿了一顿,皱眉道:“那谁是天祚帝?图们看来可不太像呀。”
高务实这里提到的情况是公元1124年,辽国天祚帝不顾耶律大石的劝阻,执意反攻金朝而导致的一系列事件。当时此事一发生,耶律大石就在私下对亲信说:“昏君迟早亡国,我等不可愚忠。”
于是他很快便杀死皇帝的耳目,率两百骑兵趁夜逃走,并自立为王。而在不久之后,天祚帝便兵败被擒。
高务实这样一问之后,戚继光没有立刻正面回答,反而稍稍思索,然后开口道:“经台也觉得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有些像么?”
呃……说实话,在布日哈图明显表露出要带领察哈尔部迁往西部之前,高务实其实没有把他和耶律大石联系起来对比过。正是因为西迁这个少见的举动,才让高务实想起了耶律大石,继而发现布日哈图和耶律大石还真有几分相似。
耶律大石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此人的特点是文武双全,他于1115年考中进士,成为整个辽朝唯一一个契丹进士。因其官拜翰林学士,契丹语称翰林为“林牙”,所以时人们常称其为“大石林牙”。
这就和布日哈图很像了,虽然蒙古此刻早就没了科举,但布日哈图精通汉学早已是世人皆知之事。不仅如此,布日哈图还不是读死书,而是能活学活用,再加上他也擅长领兵,夸一声文武双全,那绝不是谬赞。
不过,他两人的能耐或许相似,但从目前来看,两人的个人经历和在国内的地位还是有些许差别。
先说耶律大石。金朝崛起后,辽军接连战败,很快就丢失了大片土地。1122年,金军连克中京、西京,天祚帝拼命向西逃跑,慌乱之中连玉玺都丢在了桑干河中。天祚帝逃入夹山后,金军无法攻入,只能驻守山外,阻止天祚帝东出。
与此同时,宰相李处温认为天祚帝下落不明,便与耶律大石等人共同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淳深知辽朝已日薄西山,推辞不从,有人便将皇袍披在他身上。耶律淳被迫登基后,大封群臣,大石由此升任三军统帅。
不论之前的推辞是真是假,这皇帝既然已经当了,耶律淳为了坐稳皇位,便向宋朝主动提出免除其每年献给辽朝的岁币,又向金朝表示愿意称臣,但是很可惜,宋、金都无情拒绝。不久后,宋徽宗命童贯率军北伐燕云,结果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宋军却被耶律大石率劣势兵力一举击溃。
到了六月,耶律淳病死,宋徽宗以为有机可乘,再次派兵北伐,结果又被辽军击败。十二月,金军南下燕云,燕云之地的辽人鉴于大势已去,纷纷投降。由于耶律大石不愿投降,便挟持萧太后前往夹山投奔天祚帝。
天祚帝一见到耶律大石,便责问道:“我还活着,你就敢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大石正色回答:“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即便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子孙,岂不胜乞求他人耶!”
天祚帝自知理亏,便不再追究大石的“罪责”,反而只得赐予酒食,复任其为都统,并赦免当初拥立耶律淳为帝的全部人员,以安抚人心。当然,这些都只是临时举措,心胸狭隘的天祚帝没多久就处死了萧太后,并追贬耶律淳为庶人。
1123年四月,金军主力西进,在奉圣州城东遭遇耶律大石所率的辽军,耶律大石兵败被擒。金人用绳索绑着大石,强令他带路,引导金军偷袭天祚帝的大营。毫无防备的天祚帝侥幸逃走,但其子女、妃嫔大多被金军俘虏。
事后,金太祖下诏褒奖了耶律大石,并赐给他妻妾,希望他归顺金国。耶律大石虽被迫为金军带路,但其内心却仍不愿降金。于是他与金人虚与委蛇,暗中却等待时机,在跟随金兵西征的途中,逃入山中,收拢溃兵。
九月,耶律大石带着七千多兵马回到了夹山。此时,金太祖病逝,得到耶律大石和谟葛失支援的天祚帝便想趁机出兵东进。然而耶律大石坚决反对天祚帝的这种冒险行为,劝其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于是就有了此前那一幕。
耶律大石的离去,使天祚帝的实力变得更弱,但天祚帝并未因此醒悟,仍坚持出兵。1125年二月,天祚帝被金军生擒,辽朝灭亡。至此,辽朝的残余力量仅剩耶律大石率领的辽军了。
耶律大石的事迹先说到这儿,因为这就是他西征之前的主要活动轨迹。对比一下布日哈图,显然两人的境遇有较大出入。
同样身为“皇族”的布日哈图至少没有干出过拥立新君这种事,相反他是在自己生父辛爱被受到大明支持的把汉那吉“夺走”了土默特彻辰汗之位以后投奔的图们汗。
两人在这段经历上的差别很大,耶律大石因为拥立耶律淳,显然不可能被天祚帝信任,再加上他再次去投靠天祚帝时还带着不少直属兵马,那就更遭天祚帝提防了。
布日哈图却不同,他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图们汗的,当时他自己手里的实力在图们汗面前可谓不值一提,因此图们汗可以放心大胆的使用他,不必担心他对自己的统治造成任何威胁。
紧接着,两人的境遇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似之处是两人都吃了败仗,不同之处是耶律大石战败被俘不说,还当了一把带路党,把天祚帝差点坑死。
然而耶律大石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回去了,而且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是他带回去七千兵马——正因为他是带兵回归,急需力量支援的天祚帝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根本不提之前被坑的事。
天祚帝急于再次和金军决战这件事很难解释,因为当时那个局面之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辽军打不过金军,所谓决战必然是去送人头,可是天祚帝坚持要打。
如果他此时所谓要反击其实不过是希望削弱耶律大石,那么耶律大石直接跑路之后他就实在没必要继续执行了。可是不然,天祚帝依旧坚持出击,终于成功给自己打出了GG——这真是没法解释,高务实也只能说:“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相较于耶律大石的老板天祚帝这个奇葩,布日哈图的老板图们汗简直称得上明君。他对布日哈图足够信任,虽然在得到布日哈图之后,察哈尔依旧连续打出了漠南、辽北两次大败,但图们汗却从未因此觉得失败的罪责在于布日哈图,反而还对其更加倚重。
所以说,固然耶律大石带兵西征是被迫之举,布日哈图策划西征也是被迫之举,但耶律大石是是无人可以辅佐,只能自己上位,布日哈图的老板却是个好老板,两人的情况显然有别。
既然如此,戚继光却偏偏要强化高务实本来并非十分坚定的“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很像”这个印象,这是为何?
高务实略有不解地提出了这个疑问,然后便见戚继光微微一笑,道:“末将于阵前见着了图们,还射了他一箭……如果当时图们的表现并非作伪,末将以为他恐怕时日无多了。”
“哦?”高务实果然有些意外,愕然道:“军报中只说图们中箭,却不知这一箭居然是戚帅亲自射中的?哈哈,戚帅果然宝刀不老,佩服佩服!”
谁知戚继光却连连摆手:“经台过誉了,这人呐,还真不能不服老。实不相瞒,哪怕是十年前,末将那一箭都能当场要了图们的命,可如今却真是不成了……常言道,老不以筋骨为能,诚哉斯言。”
高务实见戚继光一脸唏嘘,不禁回想起这位老帅数十年前的出道第一战。
当时他也算初出茅庐,手底下的兵完全不经用。两军对阵,结果明军刚看见倭寇就自行崩溃了。戚继光大惊失色,连忙跳到高处,弯弓两箭直接将倭寇两名头目射杀,明军一看自家主将如此了得,回头呼啦啦一顿乱冲,这才挽回了败局。
要不是戚继光有这手神射,恐怕后来就没法说自己“三十年间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了。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明悟过来,难怪戚继光会有此感慨,他虽然毕生强调练兵的作用高过将领个人武力,但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他对自己的武力也是相当自信的。
不过戚继光显然只是感慨了一下,很快又把话题拉扯回去,道:“末将听闻,闪电湖之战是布日哈图指挥了布延黄台吉?”
高务实心中一动,颔首认可,同时若有所思地道:“戚帅的意思是……一旦图们不在,察哈尔便是个臣强君弱之势?”
“不止如此。”戚继光目光一凝:“据末将所知,布延黄台吉此人肚量心胸远不及乃父。”
作为一个专业的阴谋家,高务实顿时笑了起来:“那可太妙了!图们把九斿白纛给了布日哈图代掌,闪电湖之战时,布日哈图身边一直打着九斿白纛呢。这下可好,等图们一死,布延称汗之后恐怕是容不下布日哈图的了。”
戚继光拱手道:“局势虽当如是,但恐怕还需经台为其添一把柴。”
“戚帅放心,此事本部堂自有计较。”高务实说这话倒很自信——嗯,打仗这一块他名头虽大,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深知自己用势胜过用兵。若是一件事能用政治手段搞定,他是肯定不选军事手段的。
“不过……”高务实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此计虽妙,但若布日哈图届时不肯束手就擒,恐怕布延黄台吉并非他的对手,而布日哈图一旦胜了,那可就真成了西辽耶律大石。”
戚继光略微诧异,问道:“经台以为他这‘西辽’将来还有余力来犯大明?”
高务实摇头道:“他虽无实力来犯,我却不能容他立足。戚帅,西域可是丝绸之路要害,更是甘肃汉地屏障,此处若为布日哈图这等雄杰掌握,于我实非善事。”
戚继光还是头一次知道高务实居然对西域也有兴趣,听他这口气,怕不是早就有心要恢复汉唐旧疆了,不禁哑然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道:“经台好大心胸,可惜末将此战之后恐怕再难效力于军前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问道:“戚帅此言何解?”
戚继光苦笑了一下却未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高务实想到历史上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六年,还以为他身体有恙,但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
原历史上戚继光病逝是因为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他作为张居正信用之将受到牵连,先是被调往广州,后来直接被劾罢,于回乡途中感染肺病,不久病逝。高务实一直怀疑这里头最关键的没准还不是感染肺病,而是当时的戚继光心情压抑,其病逝的原因更多的恐怕在于心病。
而这一世因为他高某人的关系,戚继光作为禁卫军司令,堪称武将第一,不可能有什么心病。同样的,也就不会在贫困潦倒之下回乡而导致中途染病,因此现在身体也一直挺好。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如此说?
戚继光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但仍不肯开口。高务实反应过来,朝众将道:“尔等先去休息吧。”
众将本来一个个都竖起耳朵,这下子全泡了汤,但也不敢有任何不满,一个个连忙起身告辞而去。
待众人走后,高务实便目视戚继光,等他解释。戚继光露出苦笑,轻叹一声道:“经台,末将这禁卫军司令任期本就快到了,如今此战之中又立下些许功劳……”
高务实马上明白过来:的确,朝廷恐怕不能再用他了。
戚继光这话前半句只是如实陈述,后半句则明显是在自谦。
事实上,高务实老早在设立禁卫军的时候就对皇帝说过禁卫军司令不能久任,而禁卫军司令又是事实上的武将最高实权职务,所以戚继光卸任之后本就很难安排。再加上他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立下头号大功,正面击败察哈尔主力且射伤图们汗本人,一旦战后论功行赏……多半是要封爵了。
武将封爵原本也未必不能带兵,但如果加上前一条,那一定就会有人坚持让戚继光去和李成梁作伴,以勋臣之身留京养老。
最糟糕的是,这件事连高务实都无法插手,因为此战之后高务实自己的境况怕是也比戚继光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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