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讨论”在政治上是很难办的,不是你说不容讨论大家就真的不讨论了,毕竟你高务实又不是皇帝陛下,能够言出法随让人闭嘴。不容讨论的前提只能是你掌握着绝对的优势,对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闭嘴。
因此,高务实一边坚持郭朴的谥号必须是“文贞”,一边极力反对此前内阁定策的对日和谈,表示此时谈和对大明弊大于利,反而给了日本丰臣秀吉政权以喘息之机。
不要以为这两件事毫无干系,事实上政治作为一门妥协的艺术,当自己手里筹码不够的时候,就要另外去找一些筹码过来。
郭朴作为一位承上启下的首辅,与高拱的关系大抵是萧规曹随中的“曹”。高拱既然获得了至高无上、凤毛麟角的“文正”,那么郭朴若不能获得仅次于文正的“文贞”,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实学派做得不够好,是否定实学派那段时间工作的意思。
而如果在高拱这位开创者之后的继任首辅郭朴秉政期间实学派就已经做得不够好了,则之后的张四维时代自然也不太可能获得较高评价,那么万一更往后的申时行时代将来被定义为一个优秀的执政期间,实学派的功劳便会被张冠李戴到申时行或者说心学派头上。
这可不奇怪,毕竟高务实后来的这些大功名义上也是在申时行秉政期间取得的,如果不能在更高层面将实学派这个“本我”和心学派这个“非我”区分开来,若干年后实学派的功劳说不定就真成了心学派的功劳。
这种情况在世界历史上有过许多例子,比如后世很多人就认为反***的大功九成在米国,而红色巨熊反而成了打酱油的存在,更遑论中国。这其实就是战后宣传力的差距所导致,而当前高务实要争郭朴的谥号,归根结底也可以认为是争夺话语权、争夺定义权。
虽然乍一看,文贞固然好,文忠也不差,甚至文简也还行,但既然高务实非要在几个都算美谥的谥号中拿到最好的那个,就少不得有所交换。要交换就要有筹码,高务实此时提出反对议和,其实就是拿议和问题当筹码用了。
由于高务实在军事议题上的巨大影响力,即便申时行再如何强调决议已经形成,圣旨都已经发出去了一段时间,大明在朝鲜方面肯定已经开始执行这一计划,故此时反对已经失去意义,然而最终皇帝还是决定再开一次御前会议,重新就这一问题进行商议。
在文华召对上,王锡爵首先开炮,说议和这事首先是兵部同意了的,即兵部也认为前线战况堪忧,并非内阁毫无理由的要议和。
他认为兵部的看法是有理有据的,首先粮食问题同时困扰了明军和朝鲜两方,让双方都觉得吃紧、为难。
对于朝鲜而言,他们一边要供给军队,一边要担心民间饥荒,甚至理论上还要支持明军用度,因此粮食压力可谓巨大,需要有至少一两年的时间作为缓冲期。
而对于明军而言,先前南北两军之间因为功赏问题闹出的矛盾直到现在也未能调和,南北两军目前在宋应昌的统管之下,名义上维持着和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双方都在看高务实的面子。
不仅内阁辅臣们,其实包括皇帝本人在内,都知道宋应昌其实压不住双方心里的邪火,只要将来再出点什么事,矛盾在任何时候激化都不奇怪,可谓是坐在火药桶上放烟花。
再有就是李如松的嫡系损失严重,让他后续的用兵明显变得慎重多了——这其实是个刻意往褒义上形容的说法,真正的情况无非是进取心明显下降,轻易不愿意再猛冲猛打。
李如松这个态度并不能全怪他自私,大明朝的军制摆在这里,他嫡系损失越大,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指挥不灵几率就越高,谨慎一点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也好,辅臣也罢,都知道这样的实际情况,故而只能反过来给李如松恢复的时间。
总而言之,王锡爵的态度很明确:不是内阁不想打,是前线的情况让人担忧,稳妥起见需要一段时间来积蓄力量,之后才好视情况而定——日本如果老实下来,和平也可以;日本如果不老实,要再打也有把握。
他这么一说,吴兑和梁梦龙就有点尴尬了,毕竟高务实是在平息了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的不和之后才离京去河南督导赈灾的,结果前线却搞成了这副模样。虽然所有这些都能说是事出有因吧,但毕竟场面难看,还是有些不好交待。
周咏作为兵部尚书更是紧张不已,大明朝的规矩其实挺简单,仗打得好了,总少不得大司马一份功劳,可要是仗打得不好,那大司马也很少能免于问责。如今前线打个蕞尔小国居然搞成了僵局,甚至内部还一团乱麻,他这大司马难道能说自己无责?
申时行同意谈和,明面上是在缓和心学派和实学派之间的矛盾,给了吴兑、梁梦龙和周咏面子,就仿佛大家都是在就事论事:由于当前战况僵持,我军内部又有些麻烦亟待解决,因此暂时谈和稳住形势,以图后续。至于追究责任什么的,先不要说这些,我们首要是解决问题……
然而现实哪有如此简单!站在申时行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事一直都是你们实学派在负责,如今这仗打成了夹生饭,责任总不会反而跑到我心学派头上来了吧?
我这位首辅不仅没有责任,反而还积极主动为你们善后,用区区册封就换来调和内部矛盾、积攒再战实力的时间,我这不是宰相气度是什么?
当然,这件事一旦办下来,心学派展现出来的不仅是元辅雅量高致、为政宽和且勇于任事,而且还反过来显得实学派此番不仅办事不力,并且委过于人、毫无担当。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由于高务实作为当前实学派最核心的人物却于关键时刻不在京师导致的,其余无论吴兑、梁梦龙还是周咏都不敢在战和问题在随便做主,由此便入了申时行的套中。不过既然高务实回来了,那么事情就必须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元辅所言之困境,我已有所了解。”高务实平静地回答道:“但这些困难并非无法克服,甚至早在战前我便已经备下预案。”
他此言一出,全场错愕,只有朱翊钧大喜过望,连忙道:“有何预案,速速道来!”
高务实朝皇帝拱手道:“陛下,元辅方才所言粮食困境,其实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此前处于冬季,西路运输部分,一些港口处于封冻或浮冰阻拦之下,而朝鲜港口建设滞后,我海路运输因此难以达到预期效能。
其二是东路方面,由于辽东大雪封山,还要经过女真之地,因此道路难行,运力不足。总之不足以支撑全军用度,至于还要接济朝鲜一部分粮草,也是此前预计之外的临时情况,由此使我军粮草有些困难。
不过随着天气转暖,这些问题其实已然解决大半,只是因为朝鲜收复两京拉长了战线,再加上原沦陷区粮食被日军收走,造成大量难民,以及春耕秋收都被严重影响,使得我军反倒需要向朝鲜提供更多援助,这才显得我军粮草依旧不足以支撑下一阶段的作战。”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但朝鲜缺粮问题原不该由我大明朝廷解决,故臣此前已经通过京华商社向朝鲜王李昖提出一项合作,以承包开采朝鲜几处矿山、煤田及开设铁厂、生产农具等条件,换取京华商社向朝鲜提供南疆大米来应对朝鲜朝廷之粮食危机……赖皇上洪福,朝鲜方面已经同意了这项交易。”
这个消息再次让大家目瞪口呆,心说还有这种玩法?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的确也没什么不可以,本质上这就和大明的开中法一个性质,无非双方身份有所不同。
所谓开中法,是洪武三年因山西等边地急需军粮,朝廷遂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凭引领盐运销于指定地区,此法称为开中。
而如今高务实搞出的这项交易,则是朝鲜朝廷拿矿山煤田当做盐引来用,而京华商社倒是本色出演,负责运粮至指定地区。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开中法早期商人手里的盐是找朝廷领取的官盐,然后拿盐贩卖而购入内地省份粮食运往边疆,而如今京华商社运去朝鲜的粮食则来自于南疆——具体这些粮食怎么来的高务实没说,不过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位辅臣,也都不太在意,或者不便细论。
高务实在财务后勤方面的才能早已无须自证,他既然说粮食问题已经不成问题,那君臣上下也都无话可说,接下来就轮到谈谈朝鲜前线的南北军矛盾,以及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关系微妙的事了。
其实单说后者,问题并不大,在高务实以书信分别回复了他们二人之后,两人的关系不说和好如初吧,至少也能维持表面团结。由于互相之间都得看高务实的面子,这个班子搭配其实也还能够有效运行。
真正的麻烦还是在于南北军不和,这一点是最难办的。眼下南军方面在朝鲜没有谁够资格和李如松相提并论,出兵的主力也的的确确是辽东军,因此北军强势理所当然。
然而南军人数虽少,却偏偏是火器化程度更高的那部分,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可以发挥更加明显的作用,因此他们“有脾气”也不足为异。但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就不好开解了。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此时要想解决问题,要么派一位双方都不敢违逆的新统帅过去——那除了御驾亲征之外,几乎就只可能是他高务实自己了,连戚继光都不行,因为李家军可不见得会给戚帅面子。
然而高务实现在还并不想去朝鲜,他此前的计划是除非大明要针对日本本土发动攻势,否则就还没到他亲自去坐镇的程度。
如此一来,就只能用另一套办法:李家军回镇辽东,新派大军取代李家军,并与南军密切配合,进行下一阶段的作战。
这个计划的好处是高务实手里有人可用,坏处是要调整九边和察哈尔新收复地区的防务,多少有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意思,如果万一调动之后出了什么乱子,提议之人肯定是要被牵连的。
直白点说就是这么干很需要魄力,要敢于承担可能出现的变乱,对于大明内阁这个层级而言,求稳大抵总是大家的第一诉求,因此在这之前根本没人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不过,这对于高务实而言却谈不上危险。察哈尔力量真空之后,这片地区周围的几股力量都曾经在他高某人旗下作战,而他也有足够的威望和实力震慑他们。故此,只要他高务实本人没有离开中枢,而是继续坐镇于京师,就不怕这些势力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前的问题是调谁去取代李如松。随着江南漕军倒戈的倒戈、请降的请降,戚继光马上就能回京复命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是足以去取代李如松的。
只不过,戚继光这个禁卫军司令即将任期结束,接下来高务实对他的安排是出任军校校长,好让大明的军事体系逐渐走向正规化、现代化,免得如以往历朝历代一样,名将全靠“天选”。
这件事非常重要,在高务实眼里甚至比朝鲜方面当前的战事更要紧,所以戚继光另有重任,不能去朝鲜耽搁。
如果从就近原则来说,萧如薰也可以去,但萧如薰善守未必善攻,况且他还不是总兵身份,派他去取代李如松可能会让朝鲜觉得大明对他们的支持力度下降了,于是因为惶恐不安而搞出什么妖蛾子,反而不美。
这样一来,在皇帝询问谁可以替代李如松时,高务实便几乎不出诸位辅臣意料之外地推举了他的老部下:麻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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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冒未愈,昨晚又是晚饭后睡着了,凌晨一点才醒,所以这章拖到了凌晨五点半,抱歉。不过这不影响今天晚上的正常更新……如果我没再次睡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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