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孜这夜做了个梦,醒来后一个起身的工夫忘却大半,推开小窗,眼底触及楼阁前的竹溪日影,霎时又忘却一二。
像没有塑封的老照片,一点一点就模糊的难以辨认。
乔孜望了会儿呆,等到外面婢女提醒,这才去镜前捯饬一番。
府里备了衣裳,是翠蓝通袖莲纹圆领短袄,玉色膝襕裙,锦缎合裁,双垂绣带,着身后像是个寻常的富贵之人,不类修士。
绾发时玉茗轩来了人。九夷路过门口,听说她还没有梳妆打扮好,当下便要伸手帮她。
“乔医女!”
从明间转进来,未料到卧房内婢女众多,九夷错愕后上前笑道:“多亏你上次为我疗伤,今日.本想着过来为你梳发,但这么多人,我生怕给你添乱了。”
乔孜从镜子里看到身后之人。
发髻高耸,丹枫衣衫,明眸皓齿,笑容极为明媚,若灼灼荷华,亭亭出水。
思考几秒钟,面对送上门来的托尼老师,乔孜当然欢迎。
九夷屁.股才坐下,立马弹起,跃跃欲试。
婢女靠后,只见她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乔孜渐渐便看到自己两边绑起来的双鬟。
“这绝壁是炮灰专用发型了。”
系统:“叮,恭喜宿主觉悟再次提高,特赠【护身小刀】一把。”
极速滑板、护身小刀、绝佳菜谱……
乔孜:“我姑且称之为废物小刀。”
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它的用处大概率是用来削水果皮的。
——
吃过饭,几个人在门口汇合,云车既驾,不到片刻便落在望华宫外。
宫门外的结界被削弱,但见高堂深宇,层台累榭,凰鸟螭龙并游,彩霞锦绣,歌扇摇风。
较之于那天夜里,显然是从阴间跳频到了阳间。
阔敞的殿堂里丝竹声清雅,从门口望去,正中是一朵巨大的玉茗花刻纹,饰以金玉,灵气环拥,两侧幔帐低垂。顶上的方形藻井吊着剔透的玉茗花灯,四周花纹色彩繁复,微微有光。视线梭巡,只见檀色壁衣后还跪着诸多僮仆,身影若现,随时等候吩咐。如今场内案几已经坐满大半。
几个人入了主殿,有韩氏的童仆引着道位置上。
六朝府外的仙家宗门在左侧,六朝府内的世家大族安排在右侧。如此乔孜便跟着万疏君落座于右侧最靠前的一处位置。
“叮,解锁任务新角色【韩普洱】。韩普洱少年英才,娶妻姜氏,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但多年无子。夫妻二人四处求医问药,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岁姜氏怀孕,腹内怀有一对双生子。如今姜氏生子元气大伤,故今日宴席只有韩普洱本人与一对虚弱的双生子出席……”
乔孜收到系统提示,随即调开之前的【逆天改命】任务进度。
进度已经变成了(2/3),她误打误撞就差临门一脚。乔孜偷偷打量四周,不期然瞥见对面的孟潮青。
眉目淡然,阖眼静坐,衣衫如旧,不过手腕处一条尾巴扫来扫去,一摸到案上的果子当即卷了几颗藏起来。
而主人无动于衷。
原来孟潮青入座后神识抽出一二,探遍每个角落,偌大的宫殿内一洗如初,当日宫内冲天妖气未留丝毫。
他心中一番思忖,几处有禁制的地方留意些许,而后转了一圈,神识归体,触觉愈发敏锐。
手腕处被冰凉的李子擦过,他低下头,揪住一小撮尾巴毛。
“你想秃?倒可成全你。”
孟潮青制这只蒲牢的手段一向粗暴,能动手便动手,若非有乔孜所赠之物,熊小鱼早已屈服。
“你又不吃,何必浪费呢。”他探出头,咳出一颗李子。
孟潮青见沾了口水的李子滚了一圈,当即将熊小鱼扯出袖子,使了个清洁术。
“你嫌我脏?”亲眼目睹,熊小鱼感觉受到侮辱,正要嚷嚷与他争论,脑后忽然砸来一颗桃。
“小鱼,你吃这个罢。六朝府特产,果大肉脆,可比李子好多了。”九夷在旁又掷一桃过来。
熊小鱼:“……”
他推开身上的桃,抑制住暴躁的脾气,当着孟潮青的面将桃啃得咯吱响,像是在咬食他的肉,眸中凶气浓重。
“孟道友,你是在哪里找到小鱼这样的灵兽?真是极为可爱。”九夷看得津津有味,坐着亦是无聊,笑道,“我在长辛门也养过灵兽,可都是才开灵智的寻常妖兽。”
“听说蒲牢是龙之四子,可西洲早已不见龙的踪迹,如今若要这样一只灵兽,想必要废极大心力去寻找,是么?”
孟潮青摸着那道滑凉的鳞片,慢慢摁住他的七寸,似是回忆道:“我走在路上,他就撞了上来,我也就顺手收下了它。谈不上废心力。”
“如此容易,岂非人人都能捉到,小孩都不信。”九夷失笑,举杯道,“且敬孟道友一杯,若孟道友果真运气极佳,我再自罚三杯。”
而熊小鱼余光瞥着两人,心里冷笑。
“小鱼,当真如孟道友所言?”九夷问道。
他早就憋了火,当下昂首编造:“你听他胡说,孟潮青当初与小爷恶斗三天三夜,两败俱伤,若非他出阴招,今日他早就——”
魂归大地四字没有说出口,禁言术起。
孟潮青微微笑着不欲解释,忽而察觉到有人偷看,悠悠抬眼望去,却是万疏君遥遥举杯向他。
人群中松姿柳态,姿容无双,一眼便能分辨而出,经年去几度春秋,未变分毫。
孟潮青与他少年知音识趣,两相合意,结为挚友,死生并谢。
此番笑意直达眼底,于是举杯共饮。
未几,视线偏落在了他身旁。
案几旁一人正埋头吃瓜。
鸦发鬓,杏子眼,浓不短,纤不长,锦衣绣裳。
乔孜发带垂落,万疏君顺手替她重新系起,微微一动,指腹擦过面颊,似乎是碰到了嘴角的瓜汁,他取出一方素色方巾。
有过一次经验,乔孜抬起下巴,配合道:“你怎么随身有这么多帕子?”
万疏君讶然,低头看袖子,摸了半天也只手中一方,倏而恍然大悟,便笑道:“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张,上次在乌啼阁中,乃是孟兄的。”
乔孜:“……”
她有些失望,将藏于绣囊中的淡青方巾扯了出来,可惜道:“我还以为是你的,既然是孟潮青之物,还是还给他罢。”
万疏君心里划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羽睫轻扇,温声笑:“宴席罢我替你还给他,孟兄对这些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不急这一会儿。”
乔孜听多了他的声音,心下欢喜,哈哈笑了几声,忽察觉到周围偷看的目光,扫了一圈。可瞄到一张熟悉的侧脸,呼吸一滞。
木工·杜宜修正捧着一杯热茶,平庸的面上眼眸失了往日光彩,穿着藏蓝衣衫,角落里愈发不起眼。
乔孜不敢多看,方才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任务角色出现,想必剧情以至关键时候。
打起精神,她吃下最后一口瓜,端正姿态。
未几,雅操止,期待已久的六朝府城城主现身。
韩普洱虽少年英才,但并非家中嫡子,早些年奔波六朝府城之外其他山川,先习剑术,引气入体已是加冠后的事情,十年结外丹,是故此时他已是而立时的样貌。
若不苟言笑则威严俱现,但望着嬷嬷抱着两个孩子,韩普洱对来往宾客的恭贺皆有一二笑意,那张冷硬的面孔稍现柔和。
“有赖诸君捧场,韩某喜不自胜。奈何夫人身子抱恙,今日实不能露面,韩某替她向诸君拜谢。早岁六朝府外,若无诸君援手,我二人早已与草木同朽。一朝得归,韩某愚驽之人,命中多灾,因故友相助,屡次化险为夷……”
众人正襟危坐,当中既有他早年师友,亦有游侠同伴,亲朋之外更有诸多泛泛之交的观礼人,韩普洱的身世经历大多是道听途说。
可亲耳听他说出口,大为诧异。
乔孜竖着耳朵,生怕听漏,末了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所有苦情文套路尽在其中。什么被退婚被打脸被踹出家门口等等之类,在没有网文的游戏世界里杂糅一起,所表现的效果是惊人的。
连孟潮青也敛起眉,面有似有动容。
照理说想韩普洱如今地位权势,不该透露这么多,可他偏偏将过去剖析在了众人眼中。
乔孜中途瞥到杜宜修那头,他正垂手揉着心口处,头也不抬,手腕上系着红丝线,最门口的位置照进几束光线,堪堪止步他桌前。
旁人望着韩普洱,他一人望着光束里的尘埃,指尖抬起,那一刻不知想起什么,忽而笑起来,微微扭过头,骤然目光相触,乔孜骨寒。
他有杀意!
这头高大的男人终于言罢过往,于殿中言辞恳切道:“小儿初生,感激诸君不远万里之遥,置浮生忙碌,齐聚一堂。韩某多灾之躯,不忍小儿与之相似,望诸君为他二人赐名。嘉名加身,愿有泰山之安,福长无祸。”
一番言语后,殿内初时安静至极,而后众人议论声起。
苦情文一秒转到大型取名现场。
万疏君亦在思考中,无论到时候韩普洱有无采用,总要拟几个出来,不能交白卷。
“叮,请宿主准备好,【逆天改命】副本即将开启。”机械音冒起。
乔孜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肩上被人一拍,她唬了一跳,扭头看去,却是万疏君。
“他是双生子,我拟了两个,你瞧瞧如何?”
白纸黑字映在眼里,乔孜却心不在焉,道:“此刻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身旁的人神情都不自在起来,垂下眉眼,手指紧握。
他移开视线,微微抬眉,修长晰白的手按在膝上想了想,未几沾水案面书道:“我也是。”
乔孜霎时心都抖了几下,当即偷偷在袖子里划了道口子,开始滋养一颗种子。
大抵过了片刻,婢女将众人案上所书笔墨呈给韩普洱,他一张一张翻过,忽而摁住一页纸,起身笑道:“这昭白、昭止两个名字拟的好。”
出自数历山云楚上人之手,韩普洱拱手道:“敢问何意?”
云楚上人:“道者,其小无内,其大无极。昭白一名愿小公子能明察秋毫,昭明内外,修身如玉,皎皎质白,静待和德。昭止一名乃是愿小公子有昭昭之明,神能化道,耳目内通,外于心知。”
乔孜没文化,听不大懂,不过根据经验来翻译,大概就是希望他们早日得道成仙的意思。
韩普洱谢过云楚上人,正要询问另几个仙家,谁知一声婴儿啼哭后抱孩子的老嬷嬷滑跪在地,一时没有站稳咕噜滚下玉阶。
怀里襁褓被人接住,可定睛一看,惊骇无比,望着韩普洱忙脱手而出。
“这、这、这……”
婢女结结巴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众人疑惑时却见她脖子咔擦一声耷拉下来,整颗头重重撞地。
乔孜:“!”
众目睽睽之下殿内死了个人,殿内氛围恍惚间急转而下,空气里煞气暗涌。
韩普洱亲自动手,抱着怀里的襁褓,方才的笑容消失殆尽,身躯有一瞬的僵硬。
他的变化被人尽收眼底。
“韩城主,小公子无恙否?”有人问道。
“小孩子忽然哭啼,是饿了吗?”
“但当场打死接住的婢女,倒不似人人口中所言的仁义韩普洱。”有人摇摇头。
可话音一落,啪嗒一声,一秒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脖颈被割断,血液迸发,洒到旁人身上,冒着热气。
“大师兄!”
长剑出鞘,方死之人乃大乐野泽兴门下弟子,与之一道的师兄弟们愤然而起,不过依旧实在众目睽睽之下,暴喝声止,人头落地。
伤口十分齐整,要么以极快的速度,要么用极薄的剑刃,眨眼间杀人如剪草。
乔孜望着熟悉的死法,陡然醒悟。
难怪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揭过往,原是打定杀光所有人。且听他说过往惨痛,此番成长下来,不歪就奇了怪。
所谓同类相吸,那杜宜修在此也就不奇怪了。
她扭头看向门口的角落。
“叮,倒计时开始。”
杜宜修早已不见踪影,与此同时,殿中城主抛下了怀中的一只襁褓,黑枯骨头蹦出来,巴掌大小的头颅孤零零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被他一脚踩碎。
副本开启——
桌案瞬间被打翻,哭喊一地,但见尸首分离,空气里血光只冒,而剑光闪烁一二随即消弭。
剑风吹乱案纸,笔墨所书之嘉名哗啦啦地飘向四周,空中又被丝线划破,白花花似柳絮乱飞,遮人视野。
乔孜被万疏君拉起身,脖颈上忽而刺疼。血色蔓延,只见系在其上的银丝线显露轮廓,此番套在细白纤长的颈子上,格外醒目。
可被那捏住命脉的整个过程无人知晓,她亦无从体觉。
像是杜宜修的警告,乔孜一动不敢动,万疏君见状当即提剑奋力一斩。
火花迸了出来,丝线未断。
别人是柔韧的银丝,到她这里居然升级成了钢丝。
乔孜心里骂骂咧咧的,但某时某刻脑内灵光一闪,她有所谓的护身小刀!
虽然系统奖励大多不靠谱,可一定程度上也是名副其实。
“稍等。”眼见着他想继续,乔孜抱住他执剑的手拍了拍,充满信心道,“让我来,我有刀。”
说着她的手从裙门里探进去。由于体积形状问题,这把刀系统下发时绑在了她的大腿上。
乔孜摸索着扒开裙摆,摸出一把锃亮菜刀。
“……”
万疏君亲眼所见后眼神有些奇怪,如此情况,竟被她逗笑了,眉眼间堆砌的愁云散去几许,但转瞬间又收敛一二,只是望着她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唯一一次,这刀当真格外有作用。
乔孜割开线后松了口气,两人逃向大门。较之于万疏君的招式,她挥刀的动作十分简朴。
好在现今兵荒马乱,自保不易,一路砍过去无一人露出嘲笑。
更多的乃是震惊。
乔孜经过翻译,觉得他们大概是如下心里活动。
“世间竟有如此不择仙器之人,境界实在高,小弟甘拜下风。”
“勇猛粗犷,这才是当初的修真界人士所该有的品质。”
“啊啊啊啊,救救我,快救救我!”
——
偌大的宫殿内早已被人下了一层禁锢之术,整个殿宇结结实实,砍不破炸不烂,护身小刀对此亦是无能为力。
放眼望去,此地已成炼狱。
如果说当初的朝闻楼是个榨汁机,那么如今的望华宫就是一台疯狂的绞肉机。
副本后期,在这里身体稍有不慎就会被切成一块一块。地上血肉模糊,有人没被杀死,却被人踩死了。
万疏君转过身拉着她去寻孟潮青,不妨意外被冲散。
“乔竹!”
手上一滑,只瞥见锦衣一角,丝线万千,横亘南北,交错纵横,瞬间让人寸步难行。
万疏君怔怔地望着面前银丝,透过缝隙,见那面景物晃动。
轰然一声巨响,地面猛地下沉。
这下是真的直入地府。
中途有精通此道的道人呼道:“是——转生阵!”
将活人生气吸干净,攥取灵力修为,短期内膨胀出超过自身百倍道行。
西洲禁术之一。
乔孜不慎跌落其中,一刹那脑子空白,在恐惧面前身躯僵硬,不能自主。
从下往上看,洞口越来越小,血雨纷落中,满身血色。
如同一只洒满番茄酱的小虫,被巨兽吞噬,此刻正一步到胃。
屮艸芔茻!
现在乔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但也来不及多叫几声,心神稍稍稳定后连忙掏出护身小刀,狠狠在大腿上划开口子。
早死晚死都是死,但绝不能像咸鱼一样等死。
种子瞬间得到大量灌溉血液,她颤巍巍盯着发芽的种子,望眼欲穿。
最终——
坚果墙!
落地瞬间乔孜砸在了坚果墙软绵绵的毛上,脑袋一黑,到底没有骨折,她连滚带爬冲入坚果墙的包围。
望华宫底埋藏的法阵此刻发出类似于呼吸频率的光芒,明明暗暗。四周都是痛苦的呻.吟。
“救我、救救我。”
地上倒下不少修士,被吸取修为、生气,枯扁得不成人形,此刻已然没有多少思考能力,看到这一丛奇怪的坚果墙,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们摇摇晃晃走过来。
乔孜用了几个治疗术,僵尸一样的人稍有恢复,但更加不要命地逃了过来。
“……”
眼见只有一步之遥,噗呲一声,血肉被穿透,吊着半口气的人终于死得透透的,不过死不瞑目,五指抓地,十分不甘。
线未收,角落里有人循着丝线走到面前,不是杜宜修又是何人?
他走近后仔细打量她的坚果墙,笑了笑,伸手一摸。
“又是这些鬼东西。”
穿着一身玄色衣袍的青年眉眼间戾气横生,还没有动手,乔孜都能感觉到他想将自己慢慢玩.死的打算。
她掏出刀,半人高的坚果墙眼神更加坚定。
“要杀要剐尽管来。”
“晚了。”杜宜修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
银丝线控着一地尸体,他们接二连三支棱起,面目狰狞,摇头摆脑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先用死尸消耗她的植物,然后——
“他不该被称为偃师,他应该叫僵尸王。”
乔孜擦了擦冷汗,躲在墙里一面治伤一面绞尽脑汁想解决方法。
只是办法没有想出来,忽而洞口又掉下几个人。
大抵未曾料到这转生阵上还有这么多死尸,一落地立马蹦了起来。
“小心!”
杜宜修被人勾去注意力,转过身,刹那间一剑格挡,他被刺得眯起眼。耀眼光芒照亮整个转生阵,孟潮青浑身血迹斑斑,持剑稳住身形,而万疏君摇摇欲坠,灵气耗干大半。
瞄到乔孜的地方,他擦净嘴角的血,几步夹着两人飞身掠过去。
见他们三人如此狼狈,想来上面已经不成样子。
“这是什么?”
像上次一样如法炮制,普通坚果墙在孟潮青的刺激下突突变异成高坚果墙。
这也就意味着刚刚的死尸白啃了,乔孜暂且松了口气,与他们解释。
悲思剑放出一点光,照出孟潮青的轮廓。
他清俊白净的面上亦有划伤,唇色淡淡,此刻盘腿坐着,很显疲惫,那双手正微微不自觉地抖动,要花加大力气才能握稳剑。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我们都被韩普洱这狗贼算计了,原以为是真心要办满月宴,谁想下这样的狠手。我们跳下来时上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九夷喘了几口气,形貌狼狈,靠着坚果墙愤怒之余无计可施。
“他少时经历坎坷,不过以今日之地位,人前一点一点说出来而没有顾忌,想来早当我们是死人。”
“那一夜望华宫众妖聚集,他却妄图息事宁人。这般大的城池里压着杀人掏心的事,麻烦未尽,大肆操办席宴,往日种种并今日行径,他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日子都在贼喊捉贼。”
一切都明白过来,孟潮青却出奇平静。
半晌,只见他从芥子空间里摸出一条狗。
正是当日的蛮蛮!
“你有两个选择。一则放我们走,狗给你。二则鱼死网破。”站起身,孟潮青眼里情绪不明,声音压得沉,手里的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杜宜修。
像是受过虐待。
玄衣青年咬着牙,死尸纷纷卡带,停住动作,却听他阴狠道:“想出去没有机会了,若要跟我鱼死网破,我杜宜修求之不得。”
“蛮蛮虽死,我亦与它同葬。”
他对生的期待远低于死亡,先头大杀四方,眼中杀意尚未消弭,话说完戾气更甚。
“原来偃师是个样子。”孟潮青地扫了他一眼,评价道,“能耐不多,乃是一心求死的懦夫,可惜这一双巧手。”
懦夫?
杜宜修怔了怔,孟潮青的样貌在他眼中逐渐清晰。
哪一处都叫他不满意,讥诮的眼神,居高临下的审视,不以为然的态度,像在鄙视他。
恍惚间他心里一紧,一股羞恶涌上脑海,陈年烂谷的旧事情翻到脑子里,叫人极为不适。
——
“你就是个懦夫,连狗都怕!去去去,我们才不跟你玩。”
巷子里几个小孩正用竹马打来打去,地上的沙子被扬起一层,迷了视野。
贴着墙,一个小孩揣着手,左望望右望望,羡慕道:“我、我昨天让我爹也做了根竹马,打架很厉害的。”
他身上衣裳干干净净,眼见着沙子扑来他便伸手拍拍衣角。
“骗人,上次还说你爹给你做了一把伞,可以伸缩如瓶子一样大小,结果拿出来就是破烂玩意儿!”
“那只是伞坏了,我摔了一跤,恰恰好就……”
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不耐烦道:“罗里吧嗦,再信你最后一次,打,打输了不许哭!”
坊里小男孩三五成群玩在一块,杜宜修跟他父亲搬来的晚,性子虽说腼腆一点,可小孩子坐不住,刨木头的活干多了但凡听到墙外飘过别的小孩笑声他就忍不住想去玩。
偃师是个极孤单的职业,人一旦从事久了就会丧失偃师职业以外的绝大多数兴趣。
如他爹,连老婆跑了也懒得追,就这么带着他搬个家,继续刨木,雕刻等等,专心于手工。
在照顾儿子上他也糙的很,以至于小小的杜宜修极为单纯。
他拿起竹马打过去,偃师的竹马非同一般,当下那小孩就招架不住,眼见同伴如此,周围原本看戏的小鬼一拥而上。
“你们怎么欺负我一个?不是单挑吗?”
前胸后背受击,杜宜修痛呼几声丢了竹马忙道:“不打了不打了,好疼。”
扎冲天辫的小孩给了他一棍,气道:“仗着你爹的东西来欺负我怎么不说?活该!”
杜宜修再次被打哭,众人见状这才停手,笑嘻嘻道:“你看你看,又哭了,大姑娘一样,哭啼啼的,好不要脸!”
他哭皱了脸,等从地上爬起来衣服又脏又皱,其他小孩则骑着竹马绕他一圈逃之夭夭。
笑声传过院墙,杜宜修垂头丧气拎着竹子回来,院子里木屑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沉迷手工的老父亲整个被埋了大半,剔掉最后一点瑕疵,他这才发现儿子气鼓鼓地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此刻天色昏黄,该是吃完饭的时候了。
是白米饭加榨菜。
两人相对而坐,就听父亲说:“爹今天去送东西的时候给你买了件衣裳,等会试一试。”
杜宜修嗯了声,洗过碗筷,将父亲买的衣裳换上,忽觉得别扭异常。
转了圈,裙摆上蝴蝶欲飞,对着家里水缸照了照他不自觉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有几分排斥。
“不穿明天光着屁.股出去。”老父亲敲打着新的手工品,为难道,“爹已经三天没洗衣裳了。”
第二天,杜宜修准时出门,跟在坊间几个小孩队伍后面。
今天他们要去偷鸡,然后烤来吃。乍一见到他的打扮,几个小孩挤眉弄眼,哈哈笑道:“你还真穿大姑娘衣裳,长得不错,带你一回。”
杜宜修受宠若惊,接连让几个人踩着他的肩膀过墙,鸡圈里到处都是鸡,几个人东瞧瞧细看看,最后选中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那尾巴毛漂亮极了,院墙外杜宜修听他们说鸡肉可以烤来吃,鸡毛就可以拿来做毽子踢。
正有无限遐想时候鸡主人怒气冲冲提着鸡毛掸子跑过来。
小孩猴一样爬上墙逃命,杜宜修一愣,没人叫上他一块,等他准备跑的时候背后抽来鸡毛掸子。
头发被揪住,就听鸡主人暴怒地辱她母亲,言辞不逊。
杜宜修:“你不许说我娘!”
鸡主人:“你为什么偷我的鸡?”
杜宜修:“我没有偷你的鸡。”
鸡主人:“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杜宜修;“我在等我的朋友。”
“那就是一伙的,狡辩什么!亏你还是个女娃娃,这么皮,家住哪?快带我去,娘奶奶的,隔三差五就丢鸡。总算逮着一个。”
当日,鸡主人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鸡翅木大公鸡木雕回家。
杜宜修站在门口,又听到院墙外的笑声,一起的几个小孩丢了段鸡脖子给他。
“鸡脖子是鸡身上的精华,最好吃了,我们特意留给你的。”他闷闷不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忍不住咬了口。
“哈哈哈哈,那是我舔过的。”周围爆出一阵哄笑,“我就说他会吃,他们家没什么好吃的,肉都没几顿。咱们刚才就给他鸡屁.股。”
当下杜宜修反应了过来。
一想起这是别人舔过的,他牙齿都在抖,当下忍无可忍一把砸了过去。
“你怎么还打人?”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杜宜修胸口剧烈起伏,恼怒道:“脏死了。”
“你嫌弃我们?”几个小孩子不乐意,又要打他,可惜这次碰到了杜宜修的底线,几个人厮打一块。
若非下雨,这激烈战况还得往后延续。
杜宜修鼻青脸肿,往左拐进去就是他家,可此刻他心情坏到极点,一头扎在雨里,最后扶墙缩在一户人家屋檐之下。
雨幕里有狗吠声,他很小的时候被狗咬过,最怕狗了,可今日一点也不想跑,像是明白很多道理,又像是疲倦到对这些都无所谓了。
于是杜宜修眼睁睁看着那条小黄狗也挤到了屋檐下。
手上被温热的狗舌头舔过,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小心地摸了摸狗头。柔软的毛在指缝间穿过,心里悸动,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又尝试一次。
结果,他忽然就不怕狗了。
狗和人比,显然善良很多。
——
“你在激我吗?没有用的。”杜宜修平静道,“我不是懦夫。转生阵既开,大家都出不去。”
孟潮青知道这个道理,拍了拍乔孜的坚果墙,道:“虽是这个理,可若是做起来,则说不定。”
“你想试试?”杜宜修嘲笑道,“不自量力。”
话音一落,孟潮青毫不犹豫将手中蛮蛮狗丢到尸堆了,道:“那就看看罢。”
大黄狗未落地杜宜修便急匆匆冲过去接住它。于此同时,坚果墙里蹦出一道干瘪瘦枯的身影。
任何阵法最为关键的乃是阵眼。
一旦捣毁,犹如机械里的齿轮罢工,再厉害的阵法也要停滞转动,这是最为脆弱的时候,若奋力一击,仍可获生。
孟潮青告诉乔孜阵眼在何处时她就知道毁阵眼这事要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有变化丹。
在成百的死尸里最好的隐蔽就是成为他们其中一员。
缓慢地倒退,乔孜表情狰狞,手舞足蹈,演技一百分。
万疏君一直盯着她,瞧着瞧着忍俊不禁。
不知过了多久,坚果墙被吃得差不多,掩蔽物的减少杜宜修终于发现端倪。
“乔竹乔大夫呢?”
乔大夫正在用菜刀劈阵眼,用最朴素的方法破坏这样一个偌大的阵法。
等到杜宜修察觉到那里的死尸不对劲时乔孜已经大功告成,转生阵猛地摇晃。
九夷与万疏君将仅剩不多的灵力传予孟潮青,霎时剑意森寒,微弱之光陡然大放,皎皎若月,挥剑斩断束缚,一剑直插阵心。
龟裂纹不断延伸,直至转生阵像玻璃一样一块一块沿着纹路碎掉,一片虚无中万物渐渐回归原状。
未到最后时刻,一切皆有转圜。
乔孜照系统指导在阵眼附近行逆转术,先前的死尸纷纷往上升,伤口愈合,淡青色荧光如雪一般纷纷降落。
小干尸乔孜未能随他们一道,远远地瞧不起那头什么情况,便挥了挥手道:“我随后就来。”
未几,她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而杜宜修亦是如此。
“他们先走了,你不急吗?”
“死生有命,你不也没走,不急吗?”
杜宜修摇摇头,笑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这一句哲理话出口,乔孜似体会到他的一点悲伤情绪,不过仍问道:“你为何心甘情愿替韩普洱这狗贼卖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为了钱。”
“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靠钱。”杜宜修抱着狗,觉悟极高,“我不是好人,也做不成好人。至于你,我觉得一点都不值当。”
“又丑又傻又滥好心,你会死的比我更惨。”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心口一疼,愈发剧烈。
杜宜修今日已服了韩普洱给他的药,本以为蛮蛮死了,破釜沉舟,结果它还健在。
现下疼得愈发难以忍受,他笑容因痛而变得扭曲狰狞,对乔孜道:
“我把我的钱给你,你替我照顾蛮蛮如何?”
不等她回答,杜宜修攒着最后一点力气将狗抛给她,吃力地说完藏钱之地,而后乔孜便眼睁睁看着他疼死。
半空中阴风从底部冲出,似有婴儿的尖锐哭喊声,下一秒,她直直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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