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彩砖
“水位一直在下降。”
穆拉迪站在水渠旁边,小心翼翼地对章白羽说道。
章白羽回到山区之后,立刻就被雪片一样的报告淹没了,大部分报告来自骑帐官们。
穆拉迪的报告尤其古怪,他说往村庄输送水源的沟渠,水位一直在下降。
如今章白羽已经能摸清骑帐官的意思了,如果只是水渠没有修好,这些骑帐官会带领居民去修缮,绝不会专门报告这件事情。
“怎么回事?”抵达村庄之后,章白羽询问穆拉迪,“这条水渠是陈粟郎官的士兵修建的,要我把陈粟叫来吗?”
“不需要。”穆拉迪舔了舔嘴唇,“有几个村子把我们的水引走了。”
“你就让他们引?”章白羽皱着眉头说道,“各个村庄的水渠,都是唐人帮忙修建的。水源已经分配完成了,他们凭什么把你们的水引走?”
“村庄中的长老们```,”穆拉迪说,“他们希望新开拓的庄园,也被浇灌。”
“新开拓的庄园?哪里有新开拓的庄园?”
“唐人给骑帐居民平整的土地,很多已经被长老们收走了。那些土地是用来抛荒轮作的,可是长老们说他们损失了领民和土地,要找补偿,于是他们派人占据了那些土地。”
章白羽只是感到厌烦,却没有一点点意外,“带我去看看。”
各个村庄的骑帐官小心翼翼地陪伴在章白羽身边,沿着塔拉河逆流而上。唐人挖掘出来的水渠,弯弯曲曲地伸向了两岸的村庄。沟渠挖掘的并不深,渗水的情况很严重。按照计划,唐人会逐步地挖深沟渠,并且慢慢地使用石块覆盖泥土,逐年减少水源的流失情况。可是长老们擅自挖开的缺口让渠水肆意流淌。布尔萨长老并不在乎水会浪费多少,他们只想引出更多的水浇灌自己的土地。许多地方被水浸泡,已经形成了泥淖的沼泽,有些地方则汇聚成了池塘,长老的奴隶和仆从们正在使用水桶取水。
唐人修建的水渠,竟然没有一条还是完整的,全部被挖得千疮百孔。
“长老们怎么说?”章白羽询问乡丞。
“他们说水渠经过了他们的土地,而《十条法》里面,并没禁止他们在土地上开挖沟渠。”乡丞回答道,“所以我们警告他们的时候,长老们并不在乎。有些地方的长老,并没有土地需要浇灌,但是他们依然挖开了沟渠。”
“这是为何?”章白羽不解。
“沟渠的下游有些骑帐居民等着用水,”乡丞解释道,“如果要用水,就要给长老们交钱。拿到了钱之后,长老才会封闭缺口。居民要用水,就要出钱、出粮问长老们买。”
“归义人村庄和骑帐居民们呢?”
“怨声载道。归义人村庄几次与布尔萨长老冲突,村庄之间的斗殴屡禁不止,可是长老再这么乱来的话,这种冲突只会更多。”
“恩。”章白羽沉闷地回应了一声。
目之所及,过去贫瘠的河谷两岸,已经遍布农田了。
曾经碎石嶙峋、起伏不平的土地,经过唐人的开垦之后,已经变成了贫瘠的农田。在未来,唐人还要不断地挖掘引流的沟渠,冲去土中的卤盐,挖出田亩中的石头和树根,要用犁头深深地挖开土地,要在陇亩周围埋下豆杆、苜蓿叶,只要经过不断的维护,再贫瘠的土地,最终也会变成肥沃的良田。即使一切顺利,这种工作也是费时费力的,可是如今,长老们却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加漫长和曲折。
“耕地增加了三分之一,明年还能增加同样多。”乡丞已经被庶务锻炼出了平和的心性,“虽然长老们处处掣肘,但是今年的收成,却能够恢复到托利亚山区往年的水平。要知道,今年我们还有小半年时间在打仗。到了明年,山区安定下来,收成定会超过诺曼人统治的时期。”
“和长老们好好说,”章白羽也颇为无奈,“告诉他们,唐人会把灌溉水渠修到各个村庄的,他们越折腾,唐人做得越慢,对大家都不好。跟他们讲道理,总是能讲通的。”
“属下遵命。”乡丞拱手之后退下了。
托利亚山区百废待兴,在一阵阵的纷乱之中,终于有了一点安定的气相了。
当然,在山区里面,各地也不尽相同。
靠近城堡的村庄和庄园,无疑是最为繁华和热闹的。铁蹄部落来袭的时候,唐人匆匆地收获了夏小麦。收获后,将其中一部分土地抛荒之余,唐人立刻在土地上轮种了大量的庄稼。布尔萨人的眼皮都要跳起来了,在他们的眼中,唐人农夫实在是不可理喻。如果有一两个农夫胡乱种田,那么还好解释。可是上一批谷物刚刚收获,唐人立刻就开始翻耕土地,种植下一批庄稼,唐人做起这种事情来显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唐人将谷杆堆积在一起,铲出泥土覆盖在谷物杆上,然后在泥土下面点燃火焰,烟尘飘荡在城堡周围的原野上。布尔萨人一开始以为这是唐人在敬神,当他们听说,唐人这是在增加土地的肥力的时候,无不哑然失笑。烧毁了大量的秸秆之后,唐人也采用了布尔萨人的方式,开始使用鸟粪增加土地的肥力。章白羽在格拉摩根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一群愁眉苦脸的渔夫,格拉摩根被洗劫之后,鱼市一片萧条,章白羽只用很少的钱,就雇到了十几个渔夫,昼夜不停地前往外海的鸟粪岛挖掘鸟粪,然后运回格拉摩根。布尔萨平原上,主要精力花在土地上的贵族,只有托利亚的阿奇尔一人。
亚娜女士刚刚抵达城堡的时候,以为接下来的日子里面,阿奇尔会极尽所能的招待安息逃亡贵族的。可是第二天,章白羽就去巡视各个村庄去了。出于对安息贵族们的保护,章白羽劝说这些贵族们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消息传到格拉摩根去。可是在城堡里面呆了几天之后,安息贵族们坐不住了,他们化妆成了归义人士兵,离开了城堡四处溜达,想看一看这个古怪的阿奇尔在搞什么名堂。
安息人对唐人的印象主要来自己奴隶贩子们的传。
这些贵族们对于唐人的印象更是浅薄的很,他们听说唐人的首都一年到头都是湿漉漉的,一出城就是无穷无尽的森林。人们说,森林是有神灵护佑的,唐人第一天开拓出了土地,第二天,土地上就会长出参天大树。
安息人试图以惯常的印象去忖度阿奇尔,但却发现山区处处不同。
城堡周围的土地虽然肥沃,但是土地并不多。
唐人整合了诺曼人留下的村庄之后,便对土地利用到了极致。除了小小的市集,以及市集周围刚刚诞生的小集镇之外,所有地方都有开垦的痕迹。
一提起庄园和土地,人们就会想到恶臭的泥浆、乱七八糟的陇亩、随地的大便以及目光呆滞的农夫。
可唐人这里不一样,四野陇亩整齐,在唐人的小小集镇里面,也显露出了井井有条的秩序。
亚娜女士在行走的途中,一个小贩过来敞开衣衫,找亚娜推销熏肉。小贩被当成了流氓,叫亚娜身边的贵族打了一巴掌,很委屈地跑掉了。在集镇的中央,亚娜发现唐人的治下,竟然开了一家咖啡馆。这真是咄咄怪事,一群安息人大感惊讶,纷纷靠过去查看。亚娜随意说了几种在安息高原最流行的口味,没想到,那个布尔萨老板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她没有听说过这些。
亚娜便说,“你们这里有什么口味的?”
“两种。加羊奶的,不加羊奶的。”
安息人耸了耸肩膀,全部点了不加羊奶的,大家说往咖啡里面加羊奶,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喝完了咖啡,亚娜女士进入了村庄里面。几个老年唐人坐在屋檐下面躲避太阳,他们用像是纸张的树革做着什么东西,走进一看,亚娜发现老人正在做一种鞋子的底子。据说唐人做出了这种鞋子是要给士兵们穿的。安息人还看见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面有二十多个布尔萨女人,她们正在纺织粗布,门口有一个唐人士兵和一个布尔萨士兵――唐人管布尔萨士兵叫做归义人—――两个士兵保护着女人们,不准任何人前去骚扰她们。
村庄之中游手好闲的人很少,只有一些投奔唐人的布尔萨贵人整日闲逛。这些贵人为了躲避老家的仇人,或者躲避兵祸,就跑到唐人这里租住。唐人士兵们会严格地检查这些贵人们,并且严禁他们败坏本地的风气。据说一个六十多岁的布尔萨贵人,曾经对一位十五岁的少女花钱卖春,那个少女立刻报告给了唐人,唐人警告了他,过了几天,那个贵人再一次勾引少女,这一次,唐人便把他轰走了。
唐人的做派倒是很符合亚娜的胃口。
大穆护能从一个乡村教长,逐渐崛起成为安息人的领袖,正是因为他肃清了安息人的浑浊风气,又抑制贵族,驱逐高利贷商人,把土地交给平民,又从平民之中选拔有才能的人主持土地的耕种。安息陷入内战的风暴时,谁都不会想到,那个穿着羊毛外套的中年人,能够几年之内率军进入都城,把一位皇室远亲扶上王位。
在城堡的附近,唐人有一片作坊林立的地区。那里有一个烧砖厂、两个铁匠铺、一个武器作坊、一个皮革作坊、两个粮食作坊。
此外,还有一些普通的匠人依附在市集周围。
回到市集上的时候,亚娜看见了一个彩砖匠人。
那个匠人是从勒庞就开始跟着唐人的,匠人的手上拴着一只古怪的手链,脖子上也有一个挂坠,他自称为唐人。他有自己的炉膛,还有两个学徒,都是从山区的孤儿之中招募的。亚娜兴致勃勃地看了看这个匠人的手艺。
学徒挖了极其细腻的泥土,稍有碎石烂泥,匠人就会弃之不用。收集到了泥土之后,学徒会使用木模子套出一片片的泥块,这些泥块在烈日下被晒干,然后匠人会使用神秘的涂料,将泥块抹好,丢入炉膛。炉膛之中不使用木料,而是使用大量的木屑花,木屑花让炉膛的火焰极其旺盛,烧转的过程极其辛苦,匠人和两个学徒必须一刻不停的添加木屑花,稍有停顿,匠人发现火势不足,就会弃炉重烧,学徒也免不得挨打。
烧出的彩砖,只是模胎。匠人会用木头雕出‘样砖’,学徒使用一根铁钉,把样砖按在彩砖上,划出一道道的刻痕。在刻痕划好了之后,学徒会用平口锄一点点地把砖胚敲成小块。这些小块有六边形,也有箭头形,还有菱形,经过一阵眼花缭乱的拼接,这些小块被密密麻麻地拼成了六尺长、四尺宽的大块彩砖。
这时,匠人会用一个大木框罩住彩砖,用一只沾了水的刷子在彩砖背面洒水。抖动泥灰,均匀地洒满彩砖的背面。撒好了泥灰之后,匠人会选用精泥,均匀地涂抹在彩砖的背面。经过几天的晒制之后,匠人将彩砖擦去灰尘,翻转过来,一副精美绝伦的彩砖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这一块砖多少钱?”亚娜被色彩斑斓的彩砖吸引了,尤其在她看了看其中的几个步骤之后,不由得叹息制作彩砖的辛苦。
“一匹马。”匠人平静地说。
“一堆泥巴,竟然值一匹马?”一个安息贵族揶揄地说道,“你也真敢开口。”
“马匹到处都是,懂得制作这种彩砖的人,整个布尔萨行省只有我一个。为什么不值一匹马。”
亚娜笑了,拿出一个钱袋,递给匠人,“帮我包起来,送到城堡。这是送给阿奇尔的礼物,他救了我们。”
匠人听完这话,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亚娜问道,“阿奇尔救了你们?”
“是的。”
“好的。”匠人接过了钱袋,拿出一片木牌,把自己的挂坠缠在了上面,又用一枝漆笔写了自己的名字,把木牌递给亚娜夫人,“今天傍晚,我会在城堡边把彩砖交给您。”
“那我就等着你的礼物了。”亚娜粲然一笑,飘身而去。
安息贵族们逛了逛唐人的集市,发现这里虽然干净整洁,但却没有什么好买的,无奈之下,他们找来了熏肉小贩,买了几块正宗的唐人熏肉,又给了小贩一点钱,让他去弄点酒送到城堡去。小贩虽然被打,但是看着生意又回来了,不由得眉开眼笑,当即答应,扭头跑去买酒去了。
游荡了一阵天,亚娜终于回到了城堡之中。
他们看见了章白羽的旗帜飘扬在城堡上,这才知道,章白羽在他们游荡的时候回来了。
前往领主大厅拜访章白羽的时候,亚娜听见章白羽正和一个年轻的唐人说着什么。
“你的游侠儿居然打不赢长老的奴隶大队?”章白羽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归义人村庄向我求助,我派了二十个骑兵去救护他们。”钟离牧说,“结果长老的身边,涌出了六十多骑兵。打不赢是常理吧。”
“长老会有这么多骑兵?”章白羽最近已经被长老弄得焦头烂额,不过还有清醒的头脑,他不相信那些村庄能够拉出成队的骑兵。
钟离牧沉吟了一下,对章白羽说,“我听说,许多长老在召集骨箭、铁蹄、白狼的残部。他们驱使这些骑兵去攻击归义人的村庄,争夺水源和土地。”
“这话不能乱说。”章白羽感觉事态严重了。
长老们不管怎么讨价还价,处处掣肘,都是山区内部的事情。如果这些长老们开始勾连山外的部落,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长老都是怎么回事?章白羽心头涌出了一股强烈地憎恶。部落骑兵屠杀村民、部落战士劫掠村庄、部落战士输得像狗一样、部落战士逃出了山区,因为唐人尚在战斗,这些长老才能免于为奴的命运,一旦稳定下来,他们竟敢招揽部落战士对抗唐人。
“半句假话,钟离牧愿伏军法。”
“弄清楚,哪些长老在招揽部落战士,哪些长老在和山外部落暗通款曲。”
“什么手段都能用?”
“你的事情,我从不知情。你把结果告诉我就可以了。”章白羽吩咐道。
钟离牧领命退下了。
在两位唐人说话的时候,布尔萨女仆找到了亚娜女士,说门外有一个匠人求见。
亚娜有些意外,那个彩砖匠人竟然来的这么快。
来到了大门口,亚娜看见匠人满头大汗,吃力地背着一只大盒子。那块彩砖被层层地包裹了起来,在最外面,又用一只特制的箱子装好。
亚娜把木牌递给了匠人,匠人便将彩砖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交付了货物之后,亚娜打开了木箱,看见了璀璨夺目的彩砖,以及,彩砖边上的一只钱袋。
“这是什么意思?”亚娜询问匠人。
匠人说,“您说过,这是送给阿奇尔的。彩砖卖给别人,值一匹马。送给阿奇尔,不收一钱。”
亚娜一时之间,以为这个匠人另有所图,于是询问匠人,“你想要别的报酬?”
“不要。”
“你为何对阿奇尔如今恭敬?莫非想让我帮你说点好话吗?”
“你说你被阿奇尔救过,”匠人耸了耸肩膀,“而我也被阿奇尔救过,”他按了按自己的心脏,“报恩之心,是一样的。”
这样的场景,让亚娜想到了大穆护曾经遇到过的故事。
亚娜微笑着询问匠人,“以后每个人都说,买你的彩砖是送给阿奇尔的,你岂不是要饿死吗?”
“我有眼睛,懂得分辨真假。”匠人对亚娜行礼,“告辞了,夫人。”
亚娜让一个安息人抱着彩砖,回到领主大厅见章白羽,却见章白羽面色凝重。
“亚娜夫人,”章白羽说,“山区之中可能又有动乱了,许多村庄试图反叛。”
“平定它们就好了。”亚娜轻描淡写地说。“别说这些小事了,来看看,我们给你带来了什么。”
安息人把礼物放在了地上,揭开了木盒。
灯光的照射下,彩砖发出了艳丽的光芒,如同一块瑰宝,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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