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相信
起风时,唐军营地会扬满木屑,如同盛夏的天空飘起了雪。
在营地的外围,唐军士兵和南海城的居民将伐倒的树木拖曳到几个木工坑,充作木工的居民会在里面砍去多余的枝杈,对木料进行简单的打磨。在土人奴隶的帮助下,唐军士兵很快就搭建了几处土人风格的大屋,这些屋子用碎石垫底,再铺上唐军新烧的土胚,可以用来储存容易受潮的货物。至于木料的储存,士兵们只能选择城镇的最高处进行储存,许多木料没有阴干,不能用来修筑木屋,但是南海城的居民只能将就着用,合适的木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收集的。
唐军士兵们始终对土人奴隶严加提防,担心他们逃跑或者掀起叛乱,反倒是熟悉土人风俗的乌苏拉人劝说唐军士兵不必这般紧张。
乌苏拉人告诉唐军士兵,这些土人奴隶是不敢返回各自的部族的。
每次战争之后,土人部族就会献祭神灵,如果战胜了,那么祭品就是敌人的居民,如果失败了,那么祭品就是部族内的居民。
这些土人遭遇了失败,又看不见胜利的希望,他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三件:要么逃亡到荒野里面,成立一个新的部族;要么就杀回部族去,处死酋长,成为新的酋长;或者,他们可以选择最简单的方法,服从新的主人,争取成为主人的猎手或者战士,毕竟土人很适合充作奴隶。
大部分唐军士兵都对乌苏拉人的话嗤之以鼻。
唐军士兵曾经当过奴隶,很熟悉这种论调,乌苏拉人的这种话都是奴隶主的老生常谈。
乌苏拉人认为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奴隶,这一点倒是和诺曼人很相似。
乌苏拉人会把土人奴隶的驯服当成是传统,但是唐军明白,这种驯服只是因为恐惧。
唐军士兵不可能永远严密控制这些土人奴隶,一旦唐军稍有松懈,这些奴隶当然会选择逃亡。
为此,章白羽派出了懂得土人语的移民去跟奴隶们交涉。
不管土人如何荒蛮,唐军对待奴隶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既然曾经为敌,就必须接受唐军的裁处,他们要留下来为唐军干活,但唐军最终会释放他们,让他们回归各自的部族。
听到这些话之后,土人的反应再一次让唐军士兵们大吃一惊,听说要被送回各自的部族之后,土人的脸上竟然露出极大的恐惧,他们纷纷拿起周围的工具,拍着各自的胳膊和胸脯,示意他们很强壮,可以干许多活。
唐军士兵们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能继续告知土人,送他们回到各自的部族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去死,而是让他们能够告诫那些土人部落,不得侵犯唐军营地,唐军只杀敌人,如果愿意进行粮食贸易,唐军还会给这些部族提供有用的货物。
可是不论唐军士兵怎么劝说,土人奴隶们都表示他们绝对不愿意回归部族。
一个勉强学会了几句土话的唐军郎官询问这些土人,“不回去,留下来?”
土人奴隶们点了点头。
一些奴隶还用双手捉住脖子上面的绳索,蹲在地上,捏起一抹灰,抹在脸上。
“这是什么意思?”郎官询问身边的乌苏拉人。
“在额头上抹灰,说明这人是个猎手。喏,你再看那边的家伙,他把灰抹在脸上的刺青上,说明他是个战士。在土人部族之中,光洁的额头象征忠诚,刺青是部族的符号。他们用灰抹在额头上,说明他们已经不属于过去的部族了,把灰抹在刺青上,说明这些战士不准备再为过去的酋长作战了。”
“我们怎么办?”
“如果唐军接受他们,”乌苏拉人说,“就让你们的酋长,也就是章```额,他的名字好难念,就是你们的领主大人,用清水把他们脸上的灰洗干净。这个仪式结束之后,这些奴隶就会成为唐军部族的成员,并且为唐军部族效忠。作为回报,唐军不能再将他们拴在绳子上当成奴隶了,因为从此之后,你们就是一个部族的成员。”
“他们如果撒谎呢?”
“土人可以很坏,可以很残忍,不过土人从不撒谎。”
“我看不上这些人,”郎官摇了摇头,“他们只被唐军击败了一次,就改换门庭。要是我们容忍这些墙头草加入,唐军士兵看到了会怎么想?打败了投降就好了,没必须逞能,到时候在脸上抹上一抹灰,就能一切重来?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乌苏拉人说,“蛮人崇拜强者,远胜文明人惧怕叛徒,土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投奔强者,这和我们不一样。郎官大人,您可能不清楚土人是如何形容你们的领主的。”
“怎么形容?”
“达哈卡阿纳。”
“这是什么鬼东西。”
“达哈卡是一位土人勇士。他死后,土人部族一直在流传预,说是达哈卡的继承人――‘阿纳’—――会带着浑身包住铁皮的武士,骑着四条腿的怪兽,前来征服全部部族,并且统一所有的猎场。这个预传播起来的时候,土人还没有驯服过马,见到马匹就会胆战心惊。现在,土人已经了解了马匹这种畜生,但他们依然害怕骑兵。我被唐军士兵解救的时候,就看见过三十多唐军骑兵追着三百多土人战士满地跑。这些土人战士难道打不赢那三十多个人么?不,他们被吓到了。他们从来没见过骑兵锥形冲锋的战术。”说到这里,乌苏拉人竟然有点遗憾地样子,“乌苏拉人组织了许多次远征,每次限于地形,都没有准备太多骑兵,和土人打得有来有回。如果我们带着骑兵,说不定土人部族早就被乌苏拉共和国征服了。”
郎官听到这里,根本就不想接乌苏拉人的茬,乌苏拉人的那些冒险队,也好意思舔着脸和唐军比么?
唐军战士并非人人善战,但是结阵之后,除非被诺曼骑兵冲中侧翼,不然对谁都不会惧怕。这样的战士在唐军之中超过一千人,剩下的士兵也在快速成长起来。乌苏拉人招募的乌合之众被土人部落剿灭,可不是因为缺少骑兵的原因。
不过乌苏拉人的话,倒是值得传达给校尉。
很快,章白羽就听说他被土人传成了‘达哈卡阿纳’。
章白羽哭笑不得,“唐人可没有随便认祖宗的习惯。”
周围的乌苏拉人反倒满脸羡慕地看着章白羽,“大人,我们乌苏拉人每年都有几个家伙,在脸上抹了焦油,用火钳给头发烫了卷卷,然后就跑到南部自称达哈卡阿纳。结果土人一盆水泼过来,发现这些达哈卡阿纳的脸统统白得像盐一般,当场就宰掉祭神去了。唐人的模样,倒真得像是达哈卡和白皮妻子生下来的后代,既没有土人那般棕色,也没有北方人那么白。您要是承认这个头号,再打几场胜仗,南方每个部族的酋长都要人人自危了,他们的手下肯定会砍了他们的脑袋,跑来向您效忠。”
“越说越没边了。”章白羽断然拒绝,“什么达哈卡阿纳,这么个私生子头号,竟然这么多人抢,你们乌苏拉人想要就拿去好了。我们唐人又不是靠一两个预立足的。这事情,倒让我想起了苏培科岛上的一个唐人,叫什么赵哲,他说他是先知,是救世主。你们乌苏拉人见到这种家伙,难道不是竖起火刑架一把火烧了么?”
每个乌苏拉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几个伪先知,这些伪先知专门骗妇女去卧室里面传播福音,这倒是司空见惯。可是唐人之中竟然出了伪先知,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们不一样。”乌苏拉人皱着眉头说道,“在北方自称先知会被烧死,这是因为北方是文明地区。南部的土人,天生就很愚昧,只要唐军足够强大,自称神明又有什么关系?”
“又是这一套。”章白羽非常反感这种诺曼人发明的调调,“土人的婴儿和乌苏拉的婴儿生下来有什么不同?土人长大之后愚昧,你们的孩子长大了却很聪明,这只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少,你们的人知道的多。土人知道的少,但他们不蠢。如果土人的孩子有乌苏拉人的条件,他们长大了也会一样聪明。土人现在被骗住,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唐人想在这里立足,靠的是农夫和士兵。就是十个达哈卡复活过来,统一整片猎场来攻,那唐军就再击溃他们一次好了,来多少达哈卡,我们就砍掉多少达哈卡的脑袋。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章白羽拒绝了一群乌苏拉人的劝说之后,取下了手套,用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这南部的天气真是热得要命。
周围的乌苏拉人被唐人首领拒绝之后,却没有放弃别的努,“大人,既然不认达哈卡阿纳的称号,那么唐军至少要按照土人的传统,接纳那些土人奴隶吧。让他们加入您的部族,我保证,他们很可靠。”
章白羽引用了郎官的话,“他们的酋长失败一次,他们就投降。我怎么让这些人进入唐军营地?”
“土人投奔您,是为了追随强者。”乌苏拉人说,“莫非您在担心,有一天您会输给那些土人部族?”
“不会。”
“那么这些土人就是可靠的。”乌苏拉人说,“他们会追随您,直到您失败的那一天。”
几个唐军郎官听罢之后,忍不住打断道,“这算什么忠诚可靠。还等到校尉失败的那一天,这话真难听。”
乌苏拉人听完之后,竟然立刻反问,“郎官大人们,你们追随校尉,难道不是因为校尉一直在取胜吗?设想一下,校尉建立唐军之后,一直遭遇失败,四处逃亡。您觉得,您周围的将领们还会剩下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一直忠诚?”
这些话谁听了都不高兴,唐人们立刻开始反驳起来,但是不论嘴里说着什么,在场的所有唐人,包括章白羽在内,心中都惊动了一下:如果唐军遭遇困厄,有什么能够让这支军队再次组建呢?唐军与别的军队又有什么区别呢?
唐军曾经以血脉为纽带,团结如一,在苏培科四处流窜也没有垮掉。现在的唐军,已经吸纳了太多唐人之外的异族士兵,若是遇到危难,莫非只有唐人士兵会留下来战斗到最后一刻呢?
乌苏拉人和郎官们的争论最后变成了争吵,章白羽停止了会议,一不发地离开了营帐。
众人起身行礼,目送校尉离开。
章白羽离开后。
郎官们立刻指责乌苏拉人受到唐军拯救,不知感激,反倒说些怪话,实在不知好歹。
乌苏拉人则表示,让他们说话,是校尉允诺的自由,如果只想要一些应声虫,就不该给乌苏拉人议论的机会,只接受好听的话,还不如花钱雇一个乌苏拉剧团来,天天表演唐人爱看的戏剧。
唐军可靠的只有唐人吗?
这个问题虽然尖锐,但却让章白羽感到惶惑。
在和布尔萨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这个念头其实很淡薄。唐人帮助了布尔萨人,布尔萨人也帮助了唐人,战场上建立的情谊是很坚固的,坚固到让唐人忘记了刚刚抵达布尔萨时候的艰辛:那个时候布尔萨人愿意为了赏金去为诺曼主子作战,遇到唐军士兵的时候,整个村庄会立刻逃亡,逃去压迫他们数百年的诺曼人身边乞求救援。
远处的景色,在热浪之中变得飘忽不定了,沙滩盯久了,眼睛还会发痛,海面波光粼粼地跃动着,深蓝色的海水让人想抛开一切,跳进去洗个澡。
踩着干硬的地面,章白羽和几个执戟郎朝着木工坑走去。
南部吹来了风,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倒让地面的灰尘飘扬起来。
章白羽不得不扯出了一块巾子,绑在鼻子上。
这块巾子是瑞德城的诺曼工匠织出来的,章白羽很清楚地记得,哈桑将这块绣着唐字的方巾交给他的时候,脸上露出的自豪的表情。亚麻是鲁瓦城外的田圃中生长的,唐军士兵在遍地饥荒的时候,将粮食供应到了断粮的庄园,安置诺曼人的流民,让他们恢复庄园和作坊。哈桑,这个骗子和剪币人,因为唐军需要他的才能,便对他委以重任,现在这个家伙也在为唐军尽力。瑞德城内的舒尔茨,一个捕鱼的莱赫人,如今成了唐军与莱赫人交往的联络者。
许许多多的异族人,这些人为什么要留在唐军,他们又会在唐军之中尽忠到什么时候呢?
营地边缘。
土人们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不时拉起脖子上的绳索,对它呲牙咧嘴,做出鬼脸。周围的土人奴隶们会嗤笑起来,连带着做鬼脸的奴隶也大笑起来。这些土人的古怪秉性,早就让周围负责看守的唐军士兵见怪不怪了――这些家伙前一刻还像是发狂一样,后一刻却安静地坐在地上捉阴毛里的虱子,前一刻还在哭泣嚎叫,后一刻就笑个不停。
唐军士兵打了一个哈欠,不过哈欠没有打完,他就把剩余的哈欠憋回去了:校尉来了!
士兵们立刻肃立,并且催促土人奴隶站起来。
奴隶们看见了唐人的首领过来,立刻遍地找灰,抹在脸上,再站起来,颇为期待地看着章白羽。
章白羽一愣。
接着,章白羽向右伸出手去,手掌向上平摊开,风度翩翩。
身后的执戟郎也是满脸从容,哗地一声将剑抽出来,放在了校尉的手中。
章白羽气急。
他一脸风度差点丢光,回头咬牙切齿地说,“给我剑干嘛!拿碗水来。”
执戟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跑去找水了,另一个执戟郎蠢头蠢脑地忙着收剑。
章白羽忍不住去看王仲,怎么执戟郎都是这般不懂心意。
王仲却轻咳一声,假装没看见。
过了一会,章白羽终于捧着一碗水,走到了奴隶们的面前。
在奴隶们的注视下,章白羽将他们刺青上的灰尘擦去,又命令执戟郎割断了他们脖子上的绳索。
奴隶们欣喜不已,他们成为了唐人首领的猎手和战士,今后,他们会深入密林,为强大的酋长猎获野物,为强大的酋长割来敌人的头皮,为强大的酋长献上一切,直到酋长被打败的那一天为止,都要永远忠诚。
“我说的话,你用土话转告他们。”章白羽对一个懂土话的唐人说。
唐人点了点头。
“我不是达哈卡阿纳。”章白羽说。
那人抬头看了看章白羽,但还是对着土人比划了起来。
“我是唐人。”
又是一阵手舞足蹈地解释。
“我需要猎手和战士,”章白羽说,“也愿意收留你们,但是,你们要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愿意留在唐人身边。你们有部族、有猎场,唐军会放你们回去,为唐军干几年的活就能离开。你们```”
“校尉,这句话太复杂了,您换一句。”
章白羽:“```问他们,为什么留下来。”
那人指了指章白羽,又指了指南方,最后指了指脑袋,说了一堆发音古怪的字句。
章白羽很怀疑,这句话究竟能不能被这些土人听懂。
接下来,土人们你一我一语地重复着什么,表情似乎颇为焦急,他们的鼓噪声,让近在身边的唐兵都忍不住皱眉,太过刺耳了。
过了好久之后,唐人终于从土人的话语里摘出了一个词。
“相信。”
这个人对章白羽说道。
他脸色苍白,深深地感受到了交流的困难,与土话比起来,乌苏拉话和唐话真的算是规规整整的简单语了。
“相信?”
章白羽对这个结果颇为惊讶。
充当翻译人的家伙字句穷尽,他努力地为章白羽解释着土人的话语。
“他门说唐军有四蹄的怪物,战力强大,您释放了他们,会保护他们。他们相信唐军能够保护猎场,他们也相信唐军的猎场里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相信唐军会打败更多的人,他们相信唐军会战胜每一个酋长,他们相信唐军不会把他们祭祀神灵```别的我听不明白,总之,他们相信唐军。”
相信。
布尔萨人相信唐军会把他们从诺曼人和安息人的夹缝中拉出来;乌苏拉人和莱赫人相信唐军会尊重贸易规则;古河人相信唐军会在关键时刻拉他们一把;罗斯人相信唐军会给他们送去更多的美酒;尼塔的诺曼人相信唐军是比安息人温和的统治者;苏培科岛的唐人们相信唐军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归义人,这些来自各族的亲唐者,他们相信唐军会给他们好得多的未来。
翻译人还在解释着什么,但是校尉却似乎已经明白了的模样。
“我知道了。”章白羽拍了拍翻译人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告诉他们,我知道了。”
相信么?
若要回应这些信任,唐军又要给他们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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