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靴子
维克托.瓦兰涅站在一条河边。
四十多个士兵站在齐膝深的河水中,捞捡着死人身上的遗物。
维克托感到厌恶。
纳斯尔侯爵率领着六千士兵横扫着沿途的城镇,维克托则率领着一千四百人尾随其后。
在帝国北部,纳斯尔侯爵和几位新教义派的诸侯已经成了居民的噩梦,士兵们所过之处,只要居民不放弃传统信仰,就会遭到军人的蹂躏。
维克托曾经在军中服役,但是参加纳斯尔的大军之后,维克托还是对军中的暴行触目惊心:上个月,维克托看见士兵们逼迫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走进大火中的房子;十天前,纳斯尔佣兵们用水灌进教皇派士兵的肚子里面,然后用铁片抽打俘虏腹部,直到俘虏吐出血水而死;今天,纳斯尔的游骑兵们如同打猎一样地将一群逃难的居民逼入河水之中,维克托赶到的时候,新教义派的士兵们正在对河中射箭,河水殷红,几个小时之后,维克托都能闻到腥膻的气息。
纳斯尔士兵们对维克托大人致意,然后启程追随大军而去,河流中的财富被留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的士兵不再废话,他们纷纷跳入河中,从中箭死去的居民身上搜刮财物。
“我是个骑士啊。”维克托这么想道。
河流中,两个纳斯尔士兵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架在身上,演起了傀儡戏。
一个士兵挥动男尸的胳膊,‘噢,我可爱的夫人,今天你真香!’
另一个士兵则摆动女尸,‘亵渎!今天是斋戒日!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淫秽的字眼呢?教皇大人说过啦,圣洁的日子不能赞美女人的体香!’
第一个士兵捉住男尸的双手,捂住死者睁开的眼睛,‘哎呀,天主怜悯我,教皇大人原谅我!我该怎么办呀?咱们家里已经没钱了,教皇的赎罪券咱们可买不起!要不你去陪主教睡一觉,我听主教说过,你很带劲的!'
另一个士兵捉住女尸的一只胳膊,‘哦,丈夫,我亲爱的丈夫!我是属于你的,主教可不喜欢我。我们把小儿子送到教会去吧,我们罪孽,从此就一笔勾销啦!’
周围的纳斯尔士兵们看见这出傀儡戏,都哈哈大笑起来,许多士兵抱着肚子跌进水中。
对纳斯尔人来说,嘲笑教皇和传统信仰,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在他们看来,传统信仰的居民是腐败的蛆虫,在教会的蛊惑下堕入地狱之中,而教皇,则是贪婪的魔鬼在人间的化身。
河水之中,居民的尸体正在缓缓起伏,有些尸体随波逐流,被冲向下游,但很快被士兵用长铁钩勾住,另外一些则彼此交叠,密密麻麻地拥塞着河水。
“把他们放下来。”维克托的命令传来了。
士兵们正在欢笑,听到这个命令,笑容从士兵们脸上消失了,他们颇为诧异地抬头看着维克托。
“大人,这只是一些该死的异教徒。”
“这些人是一些已经死掉的平民,”维克托说,“你们往年作战的时候,对待居民极为仁慈,现在也该一样。”
“不一样!”有个士兵大声反驳道,“同信者才配得到仁慈,这些家伙就是魔鬼的爪牙,我们想怎么样,是我们的事情!”
“把他抓起来。”维克托说,“我依然是你们的将领。有一天侯爵罢免我,我就闭嘴,但是现在,你们要听我的。”
两个亲卫士兵走入了河中,把出不逊地家伙带走了。
另外一些士兵则埋头将尸体身上的财富搜刮,不再敢亵渎这些亡者。
清理河流花掉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之后,维克托感觉士兵之中明显出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许多士兵恶狠狠地看着维克托,但当维克托投去视线的时候,那些士兵却把目光挪开了。
维克托把剑抽出,抗在肩膀上,杀气腾腾地骑在马上。
士兵们见过维克托在战场上的凶狠,所以即便对维克托宽容异教徒感到不满,却不得不服从维克托的权威。
战士维克托回来了。
维克托终于甩掉了一身赘肉,他的肌肉开始隆起,他的腹部变得平坦,他将碗扣在头顶,剪掉了边缘在外的发茬,又学着罗斯人将一边的头发剃光。
如今的维克托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暴躁的罗斯人,一发脾气随时准备杀人。
维克托的铠甲上血迹斑斑,劫夺的敌军军旗,都被维克托拿来拴在马尾上,这是属于军人的荣誉。
至于维克托手里的剑,是辛西娅临别时送给他的。
维克托还记得,辛西娅似乎预感到了告别,送给他剑的时候说道,“今后很难再见面了吧。”
当时维克托没有听出意味来,现在想起来,辛西娅竟然是在与他永别。
那段时间维克托忙碌异常,四处借钱筹备路费,他还偷来疯子学士的观星器,抵押给成衣店老板,换到了一身体面的行头。
维克托买通了隔壁交际花的一个男仆,两人串通好设立赌局,赌钱的时候耍诈骗钱。
维克托的受害者很多。
他骗走了疯子学士的两本海图笔记,卖了两枚金币,买主是莱赫人,听莱赫人说,布尔萨地区的有人点名要这类书籍;
他又赢走了一个乐师全部衣服,那个乐师最后提议陪维克托睡觉,让维克托把衣服还给他。维克托拒绝了,说目前不喜欢男人;
最后,维克托还假意教布兰切赌钱,一举骗走了小姑娘半年积蓄的三十个铜板。
布兰切大哭失声,说钱被维克托赢走了,就该允许她留下来侍奉辛西娅。
维克托这才明白,小姑娘是故意输给他的。
维克托没有拆穿唐人小姑娘,他笑了笑,同意把布兰切留在乌苏拉。
乌苏拉富饶又美丽,和平又干净。
如果真的有天堂,那就该是乌苏拉的模样。
在一阵阵思绪之中,维克托的目光回到了眼前。
满目疮痍。
曾经繁荣平静的诺曼帝国,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维克托确实没有料到。
这里不该是诺曼帝国,这里应该叫做苏培科,可即便苏培科也没有这般绝望啊。
诺曼人四处嚎啕,因为信仰分为势不两立的两派—――教皇的拥护者们将新教义派送上火刑架,新教义派的士兵将旧信仰着送上绞架。
纳斯尔佣兵的确纪律严明,在战场上的时候,维克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易于指挥的士兵,也没有见过这般英勇敏捷的战士。
纳斯尔大军的指挥方式非常复杂,使用鼓、旗、军号作为工具,维克托一开始接手军队的时候极不适应,可一旦习惯,维克托就懂得了这样的军队为何能够战无不胜。
举最简单的例子,纳斯尔佣兵能够听懂十九种不同的鼓点、在三里之外看看懂并且理解旗语、可以辨别三十一种不同的军号声。
维克托曾经故意一整天没有发布任何命令,不料军队竟然能够按照平日的训练作息如常,几次遇到敌情,士兵们都能在队长的带领下迅速做出反应。
这一下,维克托终于明白侯爵为什么敢将一整支部队交给他了:因为有没有维克托,这支军队的战力都不会有太多的改变,只要维克托不是懦夫就行。
战火波及了诺曼北部一个又一个城镇。
这些地方经过数百年的经营,田园风光极佳,维克托目之所及,都能看见战前的富饶生活留下的痕迹:在乡野村庄之中,有石桥跨过蓝色的河流;在磨坊边缘,铺着整齐的地砖;在城镇之中,处处有蓄水池和花圃;最让维克托印象深刻,是一条河流边上,竟有专门用来钓鱼的钓台,它使用白色石料拼成,看起来很费人力和物料。
如今它们都被战火弄脏了。
石桥被烟熏黑,满地都是干渴的血渍;磨坊大多被焚毁,挂满了死人;蓄水池蓄满了血水,花圃被马蹄踩碎;钓台上空无一人,曾经来此钓鱼的是谁?他还活着么?维克托不得而知。
马蹄声响起。
六个骑兵结伴从远处飞驰而来。
其中一个骑兵在维克托前方几十尺勒住了缰绳,他抬头确认了一下维克托的家族纹章,看见了熟悉的血鸽,便对维克托行礼。
“维克托大人!”骑兵脸上虽然肮脏不堪,汗血交杂,但却兴奋异常,“侯爵取得了胜利!请您入城维护秩序,敌人的援军盘踞在西部,他们眼见城镇迅速被占领,立刻就逃跑了。侯爵准备将他们消灭干净,预计两天后返回城镇。”
“我知道了。”维克托点了点头。
这几个骑兵对着维克托的士兵们吹响口哨,维克托的士兵们也对这些骑兵扬起武器,报以欢呼。
听闻胜利的消息,士兵们都很兴奋,他们知道,城内就是无尽的财富、胆战心惊的孱弱居民、等待处决的俘虏,这一切,都是留给士兵们的奖励。
看着士兵们欢欣鼓舞的样子,维克托开始怀疑,传之中,那支为了保护平民不惜饿死士兵的传奇佣兵,真的是眼前的这些士兵吗?
新旧教义的差别,真的能让诺曼人仇恨彼此到这个样子吗?
“进城。”
维克托下达了命令。
纳斯尔人为他们的统帅欢呼起来,士兵们加快了脚步,踏过鲜血淋漓的平原,朝着战斗刚结束的城镇一涌而去。
入城之前,维克托率领着士兵绕过了一处被焚毁的城外小镇。
火势逼人,即便隔着极为遥远的距离,维克托都感到了股股热浪袭来。
纳斯尔士兵们也有意地绕开了那处小镇。
那处小镇中心,如今该是地狱的模样吧。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镇之中传来了尖叫哭泣的声音。
只听那声音,维克托就知道,呼叫者已经没救了。
纳斯尔士兵们假意听不见这呼救的声息,他们朝着城镇快速行进着。
维克托打量着这个小镇,看着磨坊风车的扇叶在火风的中疯狂转动,然后扇叶解体,坠入火海,漫天的火星飞舞。
磨坊。
维克托忽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想起了尼塔行省的某个小镇,他想起自己曾经带着一个少女四处游玩,他带她爬上雪山,俯视着绿毯一样的尼塔平原,还有远处幽微可见的亮蓝色的海面。
他们在山顶接吻,他们在猎人的小屋中做爱,他们享受着雪山上的冰凉,不怀好意地畅想着尼塔居民汗如雨下的情景。
维克托还记着,那个女孩家里就是经营磨坊的。
那次游历,女孩以为只是漫长夏日里的一次普通出游。维克托却在山顶告诉她,他要离开布尔萨,继续游历的生涯了。
维克托心中绞痛。
那个可怜的少女、那个扎着头巾的少女、那个在雪山上吓坏了的少女,对他哭泣、指责他、抱怨他,当维克托拥抱她的时候,少女推开了他。
维克托只能假意许诺带上她一同游历,才得以脱身,他把女孩骗回家,自己则跳上了一条商船,把尼塔行省和那个少女抛在了脑后。
好多年前的事了啊。
为何近来会频频想起这个女人呢?
维克托不知道。
磨坊塌了。
在一阵轰鸣之中,大火之中的建筑轰然垮塌。
纳斯尔的士兵们都在欢呼。
维克托感觉眼睛发潮。
“急行军入城。”
维克托不敢再回头看那处磨坊了,他总是忍不住想到,当年的少女正在今天的火中灼烧,她浑身的衣襟化为灰烬,她凄厉地呼救,而维克托却离她而去。
乌姆城。
纳斯尔士兵鞭挞着这座城市。
城内的主教弃城逃走了,纳斯尔士兵们相信侯爵会把他捉回来。
城镇内大量的居民被勒令改信新教义。
教堂被清理一空,旧教士们被迫发誓放弃对教皇效忠,不然就会被立刻处死。
许多参加抵抗的乌姆士兵被成批地绞死在城镇中央,乌姆人发着抖,看着纳斯尔士兵把一个个亲友送上绞架。
唯一让纳斯尔士兵不满的,就是乌姆城最后是主动投降的。
因此城内大半守军被侯爵免于一死。
纳斯尔士兵都很憎恶这种行为,他们很想乌姆人抵抗到底,最后才叫纳斯尔人攻破城墙,这样的话,就没有一个异教徒士兵可以活命了!
维克托忠诚地执行着纳斯尔侯爵的命令,他把属于士兵的留给士兵,让他们分走城镇缴纳的贡金,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维克托则彻夜巡视在街头,维护着城内濒临崩溃的治安。
在维克托的身后,一些不那么狂热的纳斯尔亲卫跟着他。
维克托冲进屋中,将几个纳斯尔士兵逼出屋外,又将毯子递给几个赤裸着哭泣着的女人;
在教堂里,维克托喝止了一群士兵的暴行,这些士兵强迫两个旧信仰的教士学猪一样交配,在墙角边,几个拒绝的教士已经遭到了阉割;
在一个居民的家中,纳斯尔士兵当着孩子的面痛殴着他们的父亲,那个乌姆男人跪地乞求,并且让孩子们不要哭泣,以免激怒纳斯尔士兵,维克托命令这些士兵离开。
街头。
新教义的乌姆居民带着纳斯尔士兵洗劫了酒馆、成衣店、布匹作坊、铁匠铺、香辛料市场,这些新教义居民满含热泪,与纳斯尔亲人们欢度着胜利之日。他们告诉纳斯尔士兵,在伟大的侯爵解救乌姆城之前,正信的新教义信众简直活不下去,处处受辱,还要缴纳重税。如今,一切都好啦!新教义的大军来了,从此,乌姆城内就充满正义啦!
一整夜的巡视让维克托极为疲劳,他身后的亲卫士兵们也垂头丧气。
在维克托的眼前,一群投降的乌姆士兵缓缓地走过街头,侯爵命令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庄园之中,以便切断他们和城内居民的联系。
这些乌姆抵抗者里,还有许多外乡人。
他们是帝国北方的异类――深处新教义派的腹地,却依旧崇敬着教皇和教会。当家乡开始迫害他们时,这些外乡人逃到了乌姆,当乌姆沦陷之后,这些逃难者再次失去了家园。俘虏们路过维克托的时候,都会对他点头致敬,这些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维克托,他们很多人会在破城之后死于非命。
侯爵允许这些士兵保留财产,并下令不得劫掠他们,如果这些人选择改宗,侯爵还许诺将他们吸纳进军队之中。
维克托看见,一个杵着双拐杖的乌姆士兵,缓缓地走过了他的面前。
这个乌姆士兵只有左腿,右腿从膝盖以下都是空荡荡的,裤腿在膝盖处打了一个结。
他的左脚穿着一只破烂不堪的靴子,右靴挂在胸口。
他走得很慢,走一会就会停下来歇一会。
他的左脚指头从靴子破口中露出,在碎石上割得鲜血直流。
这个士兵抬头,看见了一个正在路边钉靴子的皮匠,便缓缓地走到了皮革摊点边上。
他用拐杖支撑住身体,双手笨拙地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只脏兮兮的钱袋,从里面摸出了几枚钱币,让皮匠给他选一只靴子,左边的。
皮匠抬头冷漠地看了看这个异教徒,“对不起,士兵,靴子只卖成双的。”
乌姆士兵拨弄了一下钱袋,发现其中已是空空如也,便尴尬地站在原地,颇为沮丧。
纳斯尔士兵这个时候却没有起哄,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场景。
整个街头只剩下了俘虏们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皮匠的钉锤声、纳斯尔士兵指挥队列的命令声。
维克托走了过来。
他一屁股坐在了乌姆士兵的身边,用手比了比乌姆士兵的脚掌,接着扯下了自己的靴子,又脱掉了乌姆人的靴子,最后小心地把靴子给乌姆人穿上。
乌姆士兵抿着嘴巴,眼泪在眼眶中积蓄。
他对维克托摊开手,将几枚可怜的钱币递到了维克托面前,这是乌姆士兵最后的尊严。
维克托抓过了硬币,对乌姆人点了点头。
乌姆人拄着拐杖对维克托点头致敬,转身离去。
在乌姆人的背后。
维克托抽出剑杵在地上,把赤裸的左脚踩在皮匠的靴架上。
钱币被抛在匠人的皮裙上,四处滚落。
“给我一只靴子。”维克托说,“左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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