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河水清甜
唐军口渴难耐。
许多唐军士兵早就得到了警告,不要沾一点点海水,但是在极度口渴的情况下,唐军士兵们还是眯瞪着眼睛,看着亮蓝色的海水发愣。
抵达大陆之后补充的海水,只过了六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之后的十几天里,舰队依然没有办法靠岸。
沿岸总有安息军队的旌旗出没,那支孤儿军穷追不舍。只要舰队一靠岸,这支孤儿军就会汹汹来攻。章白羽不由得有些庆幸,这支孤儿军的人数看上去超过了三千人,如果在夜幕下与他们开战,唐军就算击溃他们,也终究免不了伤亡惨重,最后还是会逃回船上。
竖琴手船长本人的情绪非常低落,包括他手下那些听闻了古伽尼军团故事的安息水兵,这时也不免士气大跌。
章白羽的嘴唇已经干枯起皮,他忍不住一次次地舔舐嘴唇,安息水手告诉他,这么做会越来越口渴,最后产生幻觉,觉得船周围都是清凉好喝的淡水,然后跳进海里死掉。
与缺水比起来,食物的耗尽反倒没有什么人关心,不吃东西还可以多撑几天,不喝水的话很快就会死掉。
“不管怎么样。”爱德华告诉章白羽,“我们三天之内要得到水,不然的话舰队就完了。”
“你去跟岸边的孤儿军说吧,”章白羽扭头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士兵。追到今天,沿岸尾随的安息士兵已经很少,不过六七十人,可舰队一旦停留下来,他们就会派出快马返回报信。舰队在补充淡水的时候,立刻就会遭到进攻。“我们不能先航行到海线下面,等安息人不知道我们的去向后,再出其不意地找一个河口补给么?”
“那需要十多天的时间,”爱德华说,“我们没有十多天的时间。”
有几艘船上,安息人正在船舷边布置长吊钩,他们开始捕捉海鱼。
几桶鱼经过半天的处理后,可以得到半桶腥臭难闻的鱼腔水,这种东西闻起来惹人厌恶,但是总比海水要强。此外,安息水手还有许多大鱼的皮,他们反复地蒸干海水,让海水凝在鱼皮上,舰队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收集着海中的淡水。这种收集非常缓慢,得到的水虽然喝了不致命,但却不能多喝,据说有些安息水手贪喝这种水,上岸后不久就死于怪病,谁也查不出原因来。
海水是毒水,水手们反复这么说着。
“我听说在乌苏拉,”章白羽说,“水手可以从海水里面弄出好水来。他们肯定知道什么办法。”
“是啊,要是我船上有一群乌苏拉虑水人,再有一整套器材就好了。”爱德华的眼窝里面布满了眼屎,但却依然忍不住跟章白羽说起闲话来,“你可以捏着你的手腕,数一数你的血管跳动次数。你心中默念一百下,再记下血管跳了多少次。等你上了岸,喝饱了水,立刻再数一次,你会吓一跳的:它会快得吓死人。”
“这是什么道理?”章白羽虽然感到奇怪,还是把手指按在了手腕上,开始记起数来。
“我认识一个人,曾经是沙阿沙的医生。他说人缺水,血液就会变得粘稠,你知道,安息医生的经典是《体液平衡》这本书,不光在安息,在乌苏拉和莱赫,放血医生们也把这本书当成宝贝。血液越粘稠,血管跳得越慢,就是这个道理。”
“这倒没听说过。”章白羽找了个背阴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他的脑袋很乱,每次数到六十多的时候,就忘记血管跳了多少次,又只能重头去数。
几个脑袋昏沉的唐兵路过章白羽的面前,不禁好奇地问道,“校尉难道学过医?竟然给自己号脉!我听说,最高明的医生也不会给自己号脉的```”
章白羽:“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五十```你们几个!自己找地方呆着去,别跟我说话。”
几个唐兵忧虑地对视了一眼,莫非校尉给自己检查出了什么疑难杂症,为何今天态度如此反常?
其实这几个唐兵走过来是准备邀请校尉参加赌局的。
赌局是安息水兵挑起来的,他们在下注哪一个唐兵会先渴死,唐兵们知道后,立刻投桃报李,设下了赌局猜哪个安息人会先渴死。唐兵们猜测一个晕死在船舱里的安息水兵命不久矣,便想要来问问校尉的意见,毕竟校尉对安息人的了解更加深入,估计能看清楚安息人是真死还是装死。
下午的时候,起风了,顺风。
水兵们很开心,他们长满了帆,敲响了全速前进的铜钟号,随后便躲进了船舱之中。
船只航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在岸边尾随前进的安息军队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只有眼力最好的安息人还能看清那些若有若无的旗帜。
这一阵风不光让安息人松了一口气,也让唐军感到了希望,他们从安息人那里听到了消息,在下一个河口附近,他们就能登陆补水。
爱德华仔细地回忆着这周围的海岸,他怎么也弄不清楚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一来是因为他离开北部大陆已经很久了,只记得一些明显的海岸地标,二来是登陆的地方是一个安息新城镇,爱德华不知道它过去叫什么,走得太仓促了,没有仔细打听。
夜幕之中,经常会传来东西落水的声音,许多唐兵终究按捺不住对水的渴望,他们从船舷伸出几条破布,拴着几只桶,想从海水里面捞起淡水来。
在口渴人的耳朵里面,海水鸣溅的声音比什么都诱人。不论安息水兵怎么劝阻,总有唐兵会去尝试一下,即便是郎官前来弹压也阻止不住。很快就有唐兵舀起了成桶的水,安息水兵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几个胆大的唐兵心中还有最后的疑惑:毕竟校尉也说过,这种水是喝不得的。
可是看着清亮的海水在桶中摇曳,一个唐兵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捧了水倒进嘴里。接着,他被苦涩的海水抢住了,忍不住喷了满地的水,他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倒把头伸进了水桶中,吸啜个不停。这种景象,就连周围的唐军士兵看见了也忍不住喉咙响动。夹杂着恐惧和渴望,唐兵们都看着这个灌了海水的唐兵。
接着,两个郎官走到了唐兵的中间,他们把水桶端起来,丢进了海里。
唐兵之中传出了一片哀鸣,又看见那个喝了海水的唐兵并未当场就死,更多的唐兵开始骚动起来。
所幸这个时候,其他几艘船的虞官乘着安息人的小船抵达了,他们将围聚的士兵驱散一空,将喝了海水的唐兵单独留下了。
夜幕之中,船舱中的唐兵很快就没了声音,他们都在侧耳倾听着。
第二天,当他们抵达甲板的时候,所见让他们惊恐不已――饮下了海水的唐兵还活着,但却一点没有人形了,他依然在撒尿,但他却更加口渴。
安息水兵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海水把他榨干了。”
这话听着古怪,但唐兵看了看那个濒死的家伙,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这个唐兵死了。
这一下,不管心中有没有打算喝海水的唐兵,一时之间人人胆寒,他们看向海面的目光也变得恐惧起来。
安息水兵们早就经历过了这种事情,这个时候反倒看得开一些。许多经验都是人命换来的,如果没有生离死别的教训,道理说得再多也是没有人听的。
唐兵们亲眼见到了一个袍泽的死亡,终于对安息水手的劝告信服无比。
在陆地上,这些安息水兵绝不是唐军的对手,但是在海上,还是听他们的安排吧。
这之后,安息水兵的调度明显顺遂起来,他们张开来的鱼皮、处理的鱼腔水,唐军士兵再也没有任何质疑和抱怨,安息水兵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此时,陆地上的追兵已经看不见了。
好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
爱德华终于从一个灯塔的遗骸判断出来他们的位置,他们距离下一个城镇只有一百多里不到了。如果天气晴朗,风势又不减弱,明天的时候就能看见那里。在抵达城镇之前,爱德华水手知道有一处河口,河口周围有许多的安息渔民居住,如果在河口外停泊下锚,整个舰队就能得救了。
“如果安息人追来呢?”王仲小声地询问章白羽。
“追来也不要紧了。”章白羽说,“他们的马匹不多,没办法一人一骑。能够沿着海岸追过来的安息兵,会越来越少。就算他们能够回头召唤主力,等到安息大军赶到,我们早就走了。”
“如果不是安息人内讧,我们也不会这么狼狈。”王仲有些懊恼。
“如果不是安息人内讧,”章白羽对王仲说,“我们在南方就遇不到舰队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乘上了安息人的船,他们的恩仇就是咱们的恩仇,现在我们都是自己人,不要再把唐军和水兵当成两家人了。”
“校尉,回了布尔萨之后,他们是要向布尔萨王效命的。”
“那也是回了布尔萨之后的事情啊。”
章白羽很想用几句俗语形容一下现在的处境,但想来想去,到嘴巴边上的话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既然已经上了贼船’这类的,反正怎么都圆不回来。
章白羽干脆闭了嘴,满目忧虑地看着远方的荒凉海岸。
看起来,这些年里不光唐土残破不堪,就连安息人也不太好过。
章白羽小时候听说过安息南部海岸的富庶。
香料诸岛、南部大陆的贸易全部会途径安息海岸停靠。安息人端坐在贸易的中点,两边赚取着大笔的贸易收入:西部诸国的玻璃器皿、武器、工具会源源不断地运抵安息,再经由此处运往更东方的国度,东方的香料、奴隶、骏马、粮食、染料也会在这里卸货,经由安息人的手运抵布尔萨等地,在那里,共和国会接手贸易,再将那些价值不断升高的货物运送到西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章白羽听说,每一个安息人都用香辛料熏制衣料,即便是乞丐,也能分辨出六七种香片;每一个安息城镇都有坚固而宽敞的石头澡堂,市民会聚集其中,如同唐人傍晚时的纳凉;章白羽听说,每个安息城镇的夜晚都是灯火通明,油膏会彻夜燃烧,舞女们会在丝绸和棉花铺成的软榻上跳舞,她们会露出肚皮,手持双刀,舞姿奇美,兼顾阴柔与阳刚。
安息商人曾经对章白羽吹嘘:世界上所有的人,舌头都比肚皮灵活,唯有安息的舞女,肚皮比舌头灵活一千倍。
这个说法让章白羽兄弟两人非常向往。
章白羽记得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们偷了父亲的钱,趁夜溜到春申的东市上。在那里他们花钱让一个安息女郎为他们跳舞。兄弟两人等了很久,才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安息婆子,那个婆子跳了一会就咔嚓扭了腰,只能坐在地上喘气。
婆子对章白羽兄弟两人叹息着说道,“你们晚来了三十年。”
安息婆子退了兄弟两人的钱,把两个人丢出了门外。两兄弟回家免不了挨了一顿毒打,那之后,章白逸非常恼火,说安息人都是骗子,舞女之类的传都是假的。章白羽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他反倒对观赏一次真正的安息女郎的刀舞产生了向往之情。
章白羽突然发觉自己在回忆春申的旧事,不由得感到好笑起来。
父亲从小对章白羽就很严苛,但比起哥哥来,章白羽实际上算是逍遥一些的。
章白羽学会骑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即便这样,章白羽上马之后就两腿发颤,忍不住两手捉鞍,他的父亲看到了也没多说什么。章白逸就不一样了,章白羽记得哥哥半个月的时候就要在马背上端平长矛,稍有摇晃,家里的老唐兵就要打骂的。除此之外,章白羽结交异族人、看异族书籍的唐文译本,他爹从来不管,章白逸却只能日夜诵读唐经典,要是敢看那些讲述西部世界的书,他爹就会严惩。
到了后来,章白逸能够在春申少年之中一呼百应,章白羽一点都不奇怪。他的父亲早就把两兄弟领上了不同的道路,父亲要把哥哥培养成为纯粹干净的传统唐人,而对他,可能只有‘好好活着’这种期待吧。
“我都能逃出来,大哥这样的人物,也该活着吧。”章白羽知道父亲死了,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哥哥的尸体,章郎官去世后,章白羽对于血缘之亲的渴求,变得越来越炽烈了。“章家、阿母家,难道只有我和舅舅还活着了吗?”
之后的航行,除了干渴难耐,却也没有任何差池了。
第二天傍晚,舰队欢腾起来。
河口到了!
十多只锚锁链被抛入了大海,同一时间,绑在大船两侧的小船被解开了绳索,丢进了海水中。
远处的海水已经变了颜色,那是冲入海中的河水造成的。
能喝的水!
这个念头让所有的人振奋不已。
章白羽也跳上了一条小船,他和士兵们一起滑动着木浆,朝着海岸划去。
水!水!水!
不久后,章白羽看见身边所有的唐兵都在往河水中跳跃。
许多士兵解开了铠甲,把头盔、佩剑丢在了河岸上,赤身露体地跳进了水中。安息水兵们在一边提醒,让唐人不要喝撑死了,但是他们劝着劝着,也忍不住和唐人一样,一头跳进了水中,再也不管那些水手经验了。
在众人都在畅饮清水的时候,章白羽最后一次按住了手腕,他以极大了忍耐力数清楚了血管的跳动次数。
太慢了!
数完了之后,章白羽感到眼前发黑,他踉跄地走进了水中,让水漫过小腿,他在水中脱了靴子。
清凉的感觉让章白羽感到幸福,就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在吞噬着清水一样,他弯下腰,喝了一捧水,冰凉甘甜的水几乎让舌头麻木,接着,水通过喉咙灌入了胃里,即便喝烈酒的时候,感觉也没有这般清晰。
就在唐军一片欢腾的时候。
章白羽却猛然站了起来。
在河水的鸣溅声中,章白羽分辨出了马蹄声那独特的声响。
这不是一个两个骑兵,这是成群结队的骑兵。
章白羽立刻大喊起来,但是他的声音被士兵们的欢腾淹没了。
接着,章白羽看见成群的安息骑兵涌出了树林,沿着河岸快速地袭来。
这个时候,不论是唐军士兵还是安息水兵,全部毫无防备地滞留在河岸上:武器离身、毫无队形、虚弱无比。
章白羽涉水冲上了岸,他抄起了佩剑,赤脚奔走,呼喊着让周围的唐兵靠近。
但是太晚了,安息骑兵淹没了章校尉。
河边或者河中心的唐兵们被震惊了,他们仔细地观察过河岸,完全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是这成群的骑兵好像是地下蹦出来的一样,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莫非早有一支安息骑兵等候在这里么?
章白羽双手持剑,躲开一匹又一匹高大的安息骏马。
很奇怪,这些骑兵没有攻击,他们的武器都是对准天空的。
接着,章白羽周围的马匹左右散开了。
这是安息骑手们惯用的环跑冲击?没有必要啊,他们突如其来地冲锋,根本不需要环绕敌军提高马速的,更何况河岸边这么狭窄,他们也跑不起来。
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稍微停息下来后。
安息骑手们簇拥着一个身穿全副铁甲的将军抵达了章白羽的面前。
低头看了看章白羽,那个人把手抬到了头盔上。
铁甲人揭开了头盔,声音从头盔下传来,“我接到消息就赶来了,部下说,一群叛军和唐人在洗劫我的防区。”
“这里河口宽阔,我猜你会在这里泊船。我等了你两天了,章校尉。”
“我们安息的河水,”列加斯笑着说:“还算清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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