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乡关何处
“家。”
自从听闻哥哥的消息后,章白羽的心中时常出现这个字眼。
关于春申城的许多记忆复燃在脑海之中:灯节的时候,他哥哥将他举过头顶,让他看一看那些提着灯笼游街的盛装男女;每年六月,哥哥都会带他去春申河上,将点着蜡烛的小纸船放在河水上,在他们的身边,家人亲友以及春申数千居民会依次放下烛船,春申河面烛光满溢,如同群星闪烁;春申的街市坊集,春申的瓜果飘香,春申冬日的雪和夏日的热气,春申那些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的乡音和能闻到的气味。
家。
陈从哲自从告诉了章白羽唐土的消息之后,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岁。蒯梓等人陆陆续续地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最开始会不自觉地祝贺校尉,但转念一想,他们反倒开始忧虑起来。唐军中的官员和军官们还好,他们本来都是一些秉性坚韧的人,就算听说唐土即将光复,他们也能够压抑住内心的思乡之情。普通的唐人士兵就不一样了,几个听说了唐地消息的唐兵,竟然一连几日变得神情恍惚起来:他们都曾以为唐地已经万劫不复,即便时常会得思乡病,却也不会总是沉溺其中。现在却不一样了,唐地的豪杰已经将诺曼贼军驱逐到了春申一线,或许旦夕之间,唐国便能光复,流亡在外的唐人,哪有不心思故国的呢?
唐人领地孤悬异域,四面环敌,每个唐人都以为有家回不得,有国归不得。
一朝之间,唐地却成了许多士兵谈论的话题。
章白羽即便被故园之情感染,但他却没有糊涂到任由这种情绪蔓延的程度,很快,受降城的士兵们被下令谨。
怀念故土,并不代表毫无保留地效忠唐国,章白羽并不介意奉唐王为主,但他要先弄清楚唐王是什么样的人。
许多年前弄得国破家亡时还不忘鄙薄林中唐人的唐王们,章白羽是效忠的意思都没有的,他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自己小时候竟然也曾鄙夷过林中唐人。
陈从哲知道的消息不多,一切还要等陈从哲那些逗留在灰堡的乡谊前来受降城后,才能问个明白。
想起陈从哲的话,章白羽有些哭笑不得:他对唐王的态度就是要先看个究竟再决定是否效忠,而那些林中郡来的首领们,对章白羽却也是这种态度。
陈从哲说,林中郡来客要现在托利亚逗留几天,随后再经由瑞德抵达受降城。至于是否率部效忠,就全看林中郡人的意思了。钟离家在林中属于大族,但却也只是大族,并没有统领林中郡的能力。
托利亚途径瑞德抵达受降城,这条路线是陈从哲的安排。章白羽思索了一下也觉得无可厚非。托利亚与瑞德之间的狭小平原,已是唐人领地的首善之区,如果这片地方都不能入林中郡人的眼,那唐人领地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即便章白羽情绪极为低落,但也只持续了几天,过了几天后,当章白羽视军的时候,已经精神抖擞,恢复了校尉平日的风度。
六个郎队集结已毕,他们等章白羽巡视完后,就会出发前往定城,然后进入塞米公爵领地。
这支军队的任务比之前有所不同,之前的士兵越过了边境后,很快就会撤回定城休整,这八百多人却是要在塞米公爵领内接管一处要塞的。
那要塞周围的诺曼农夫叛变了,农夫们围攻了要塞,要塞的守兵们不愿意为安息人送命,便杀死了安息城镇长官,对围攻的诺曼农夫投降。诺曼农夫困守该城四十二天,粮食耗尽,便找到了一股游侠儿,希望游侠儿成为他们的领主。游侠儿自知无力守城,便向定男索要了六十匹马作为赏赐,将要塞交接给了定男。定城派出了五百多士兵进驻要塞,但定人如今极度厌战,定男便顺应了领民的意思,他对校尉报捷,并希望校尉派出士兵接管那座要塞。
章白羽闻讯此事之后非常开心,看来塞米公爵已经无力清理一群农民叛军。
开心之余,章白羽还有些遗憾,他本来指望那些诺曼农夫多支撑一段时间,让塞米公爵多损失一批安息老兵的。话虽如此,章白羽却没有拒绝那座要塞,它能让塞米公爵继续流血当然好,可要是塞米公爵真的将它夺回去了,唐军恐怕也得头疼,凡事从来不是尽善尽美的。
这座要塞控扼着河滩,位置险要,唐军的八百士兵立足之后,塞米公爵腹地的平原从此便再无险可守:唐军过去的进攻,最多只能前进六日,到了第七日,即便军情极佳,唐军也不得不撤退,因为粮食已经消耗过半,再打下去,士兵撤回定城的路上就要挨饿。有了要塞之后,唐军就能从容出动,让塞米公爵的都城日夜不得休息。
一位莱赫商人给国内写信的时候,曾经细致地描述了唐军不紧不慢地进攻方式,“安息的塞米公爵恐怕已经发现了,和唐军作战无关胜负,也无关荣誉――和唐军作战是一种折磨。”
在唐军缓慢地勒紧塞米公爵的绞索时,游侠儿反倒成了尼塔中部平原上的霸主:他们成群结队,虎视眈眈,每一个虚弱的村庄、每一个没有领主的镇子、每一群无主的乱兵,都会被游侠儿盯上。这些游侠儿来去如风,骑术极佳,作战不利的时候如同游牧部落一样不以逃亡为耻,一战得手后又如同安息人一样手段恐怖,被人缠住的时候又如同唐军战士一样坚韧顽强。
唐军士兵们或者两月一战,或者三月一战,总能轮休恢复,游侠儿们却日日过着刀剑舔血的生活,他们每天都要在边境上与敌人厮杀。
这种频繁的战斗让游侠儿变得极为果敢善战,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生死之间的演武场。许多唐人骑手加入游侠儿的时候只不过是马上健儿,几个月下来就成了安息人闻之胆寒的‘长刀奴’。游侠儿虽然被称为长刀奴,但他们的武器却五花八门,未必就是长刀,他们很少用长刀,他们更喜欢安息人卖来的折刀和部落战士的弯刀,这种刀只要架平在手上,一次马突就能在敌人身上拉开极大的伤口,甚至将敌人的脑袋直接削掉。那些长刀,主要是用来表明身份的:那是校尉赐予的三铁,有了长刀,游侠儿就能在唐人领地的任何地方受到招待,即便身无分文也会被主人奉若上宾。
唐人领地上涌起了强烈的尚武情节,小孩刚学会走路就会在腰上别根木棍,插着腰说道:“我是校尉的执旗官!”
领地上十一二岁的男孩、女孩,不需要唐军去家中劝说,自己就会跑到唐军设立在各地的箭场演练射箭。弓箭是男孩最喜欢的玩具,箭羽妆则是女孩中颇为流行的打扮。
这种‘箭羽妆’是从托利亚山区的女孩子中开始流行的。
许多托利亚的年轻女子被灰堡的韩夫人雇去粘贴箭羽,箭仓中有人负责斩断羽毛,有人负责贴胶,有人负责粘连箭羽。
有天大雨忽来,箭库中上百女人回不去家,韩云便带了热食热汤去看她们。
一个布尔萨小姑娘素来亲近韩云,见到韩云前来,便走到韩云身边,踮起脚来,将羽袋中最漂亮的一根羽毛夹在韩云的耳边。
韩云英姿勃勃,在耳尖发梢上别着一枚羽毛后,更显得俏丽无比。
不久后,箭库中做工的年轻的姑娘们在发现了漂亮羽毛后,便舍不得斩为箭羽,而是偷偷藏起来带回家,只在私会情郎的时候才会在耳尖别上。没想到,这种风气很快传遍了托利亚,又被进出山区的移民带到了尼塔平原上,如今不光是唐人和布尔萨人女子会这般打扮,就连诺曼姑娘也会学着这样。
最开始这般打扮的,大多是性格奔放火辣的平民女子,不久后,城镇中的那些雍容的淑女也开始有样学样了。
沿海城镇中的唐人女子最初接受的莱赫服侍,就是那些女式软帽,不过唐人女子戴这种帽子的时候,总爱在软帽上朝后别上一枚羽毛。羽毛一开始很小,普通的禽类就能满足,不久后,普通的羽毛再也不能让女子们心动,莱赫人就从罗斯地区运来了一批白鹦鹉的羽毛,这种鹦鹉的羽毛蓬松宽大,如同缕缕白发散开,妇人们在帽巾上装饰这种羽毛的时候,已经与尚武的初衷大相径庭,但它却更快地传遍了各地,甚至流行去了莱赫城,又从莱赫城传遍了西部世界:这倒要算唐人首次引领了服侍的潮流。
布尔萨半岛上的唐人中,对于唐地的消息大多浑然不觉,他们如今刚刚站稳了脚跟,并且决意在这块土地上好好地活下去。
章白羽发现,在入册的户口中,许多唐人的妻子都写着‘某氏’,大多与丈夫姓氏相同,但却没有出现女人的姓氏。
奇怪之下,章白羽询问了各地的城守,尼塔的女人怎么比起唐土的唐人还要‘从夫’?在唐土的时候,即便户口籍册的时候也会出现‘某氏’,嫁人之后连姓氏也得随着男子,但这种风起终究没成主流,即便有些卫道士天天喊着复古,想把女人关进笼子里去,但在唐土,女人终究还是有些地位的,至少不会因为嫁人就把姓氏给丢了。
细问之下,各地城守才如实禀报:这还是因为校尉一年前的政令所致。
那时因为粮食极度缺乏,有一段时间,唐军是限制诺曼人成为归义人的,在当时,如果不是归义人的话,是不准进入唐人城镇以便获得口粮的。后来这条政令已经松弛,可是唐人领地上的诺曼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唐人迎娶又遭到抛弃的诺曼女人,她们再嫁唐人的时候,直接就将姓氏改成了夫姓,很担心有朝一日唐地的政令再度苛刻,到时候免不了又是家庭残破。
章白羽听闻之后不禁沉默起来,当初因为缺粮而推行的权宜之举,而且很快就废除了,竟不料至留有余澜。
那些诺曼女人即便在籍册官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她们是自愿追随夫姓,并且改易唐名,但是章白羽却从籍册的账簿上读到了恐惧和惊慌:“某自从夫,从此姓随夫姓,名由夫决,瑞德秦氏五娘”,“某自从夫,从此姓随夫姓,名由夫决,鲁瓦田氏秋葵”,“某自从夫,从此姓随夫姓,名由夫决,泽口刘氏乃菁”```”
一页页看下去,这些官样唐话让章白羽产生了颇为荒诞的感觉。
在春申的时候,许多唐人也改易了诺曼名,逐渐地连唐名也不用了。有朝一日,若是唐地光复了,那些‘安娜陈’、‘让王’、‘莱尼张’们,恐怕一夜之间又会摇身一变,变成陈四娘、王阿九或者张圩田了吧。
十万军民皆向西,校尉一人独向北。
“唐地。”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章白羽的心头。
等待林中来客的时候,章白羽只能从陈老头的话语里一窥唐土究竟。
“唐王在归云郡,曾获大胜,却未见南下。”
看来唐女王至今没有多少兵力,也没有多少真正效忠的臣属。
章白羽思索着,唐王滞留在归云郡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诺曼仍然势大。可这又和唐地烽烟遍起的说法冲突,那就只能说,蜂起的义军们虽然占据了乡里,但却不急着拥王。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义军也真是蠢的很,唐民心中,唐王室的号召力还是有的,百年统治的积威和积恩,不是一时之间就能断绝的。义军领袖们如果真如自己猜想,敢于起兵乡里、却没胆光复唐国,那唐地未来会怎么样还真的不好说。章白羽从许多诺曼贵族俘虏那里得到了不少近年的《唐土备闻》,再加上过去从乌苏拉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章白羽已经知晓了诺曼帝国对唐地的态度: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分而治之—――如果能够统治唐地,诺曼人就会维持比较松散的统治,能够获得贸易利益就满足,如果不能守卫,诺曼皇帝却也没有打算流太多血,可也不会让仇恨诺曼帝国的唐人复国,皇帝会在唐地各郡册封贵族,将唐土变成罗斯人现在的模样:碎裂成许多小小的公国,彼此争斗不休,诺曼人再从中得利。
章白羽判断,如果义军之中没有一支力量尽快解决春申公爵,那么诺曼帝国很快就会执行‘放弃唐地’的策略,临走的时候他们会在唐地扶持大大小小的傀儡,如果是这样的话,唐地恐怕会陷入更加混乱的深渊。
至于唐王不南下的另外一种原因,则是唐王恐怕没看上去那么简单:她留在归云示人以弱,但在南部各郡,说不定她已经有了安排。听说阻卜郡和下方郡都曾经复为唐土,遥奉唐王为主,只是因为诺曼军力势大才土崩瓦解。章白羽从这里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唐王或许从未坐以待毙,她正在影响着南方各郡,下方郡和阻卜郡的起义,很有可能是唐王亲自策动的。那些起义肯定没有得到当地的豪门大族支持,不然不会这么迅速就瓦解:距离春申更近的清河义军都能存留,为什么占尽地利的下方、阻卜两郡会被诺曼人反攻下来?
唐王至今安坐在归云郡,难道是她已经找到了南下可靠的将领么?
唐王终究是女人,钟离家人曾在她十一岁的时候见过她,据说那个时候唐王已经清丽非凡、举止端庄,这样的女人不会缺少效忠者的。
若是唐女王在义军之中笼络了一支,并且暗中支持他南下,那么唐王如今的行动倒是很好理解的。
只是唐王能找到这么一个人吗?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借着唐王的威势南下,并且收并各地的诸侯豪杰,最后将唐王迎回春申,那么这个人就是唐土的复国英雄。若是这个人足够奸猾,借着复国之威控制唐王,那倒还能保全声誉和性命。若是这个人并不能控制唐王,那么他的功劳越高,反倒危险越大:担当国柄的人,虽是妩媚动人女子,但更是坚韧勇毅的君王,这种人是绝不会屈居人下的。
“有人会为唐王南下吗?”
唐土的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在章白羽的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一股复杂、矛盾的情绪――他不愿意唐土纷乱,被外人所乘,造成唐地割据混战;可是,唐王要是收并了各地的义军后,又会怎么对待这支流亡在布尔萨半岛的唐军呢?
站在城墙上,北方的天空苍灰暗淡,星辰已经隐约可见了。
章白羽摇了摇头,回过了神来。
唐地太远了,无用的忧虑只会徒增烦恼。
章白羽看向了西边,那支唐军大队已经越过了城外的木寨逶迤远去,唐旗飞舞,军马啁啾。
看了一会后,章白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
在布尔萨半岛上,若是谁敢威胁唐人,那么唐军的号角声就不会远了,或许这里才是能容下所有唐人、保护所有唐人的‘唐土’吧。
乡关非远,有唐人的地方,就是唐土,就是家。
章白羽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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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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