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客
“林中唐人已有万人越过了科尔卡山脉。”刚刚从尼塔北部返回的王仲告诉了章白羽一个新消息,“山脉以北的密林里,林中唐人仍在南下。林中人南下的时候,还裹挟了散居在森林中的山民。整个科尔卡以北烟火相望,林中人所过```”
王仲说道这里,有了些犹豫的模样,竟然没有往下说。
“如何?”章白羽询问王仲。
王仲从古河人那里带回了两百匹挽马、六百头牛、三千七百只羊,另有鸡鸭禽类无算。这些牲畜被就近交给了鲁瓦城守,并在一时之间改变了鲁瓦城守与瑞德城守之间的强弱关系:本来只能苦巴巴哀求瑞德城守多加援助的鲁瓦城守,现在转过头来,对众多城守指点江山,谁愿意配合鲁瓦城守一些,谁就能得到更多的牲畜。
在北部,古河人已经控制了两座保存比较完整的沿海城镇,在城镇里,也有许多商人和船长对古河人效忠了。
如今,在尼塔北部已经流传开了一个传,据说从一年前开始,科尔卡以北的那些无人居住的森林中,就有了一股股奇怪的流民迁徙南下。那支移民有一部分沿着内陆森林缓慢地南下,还有一部分由于没有足够的粮食,只能前往海岸就食。尼塔的商人很早就控制了那处森林的海岸,在海边设有许多贸易站,用来交易毛皮、蜂蜡、宝石、香料。可是一年之前,这种生意锐减,许多为尼塔商人提供货物的村落消失了,有些在森林边缘已经有了规模的城镇更是被焚烧一空—――这一切都是因为北方逐渐南下的移民所致,那支移民会胁迫沿途的每一座城镇交出粮食,大半城镇会抵抗一段时间,但却顶不住源源不断抵达的迁徙居民,最后在冲突之中化为灰烬。
科尔卡北部森林之中定居的居民并不很多,许多居民聚落完全仰仗贸易换得粮食,在那里定居的,多半是布尔萨和安息的逃税农夫,时间久的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几代人,时间短的才几年。如果给他们上百年的时间,说不定那片贫瘠的森林就会被砍伐出开阔地、毒气弥漫的潮湿沼泽会被排空、高产的粮食种子会被引进,居民会沿着河岸两边逐渐地发展下去—――就如同唐人唐初披荆斩棘开拓北方的春申河谷一样。可惜科尔卡北部的居民没有这般好运了,他们留在世界上所有的印记都被抹去了,他们的族人也被那支奇怪的林中移民裹挟,被带回了布尔萨的平原之上。当然,大部分森林居民被裹挟或者被消灭,小部分还是乘着船只逃亡到了布尔萨甚至尼塔的海岸,王仲就是在那里听说了林中唐人南下的消息。
面对校尉的询问,王仲沉默了好一会。
“许多逃到尼塔北部的布尔萨人说,林中唐人所过不留—――所有的部族都会被裹挟南下,粮食、牲畜、财货会被收缴一空,据说林中儿郎们人脯为食```”
王仲说完后,章白羽身边的郎官和执戟郎们虽然没有什么惊讶,但章白羽却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明显绷紧了起来。在苏培科的时候,章白羽就听说过人脯为食的事情,即便他没有亲眼见到,但是他却知道,这种事情在饥荒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在苏培科的时候,章白羽有好几次不愿意吃肉,因为他不知道那些肉是什么东西做的。
郎官之中,就有布尔萨归义人,他们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校尉如何评论。
“这是谎话。”章白羽的语气颇为轻松而肯定,他看着王仲的眼睛,“这是塞米公爵的奸细散布的谣。在布尔萨诸城,要注意清理奸细造谣,不要让塞米公爵离间林间儿郎和布尔萨人。”
王仲听到了校尉的话,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我会去的。只不过,此次有萨珊穆护与我同行,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萨珊穆护似乎准备前往布尔萨。”
章白羽的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掀起了狂澜。
萨珊穆护一直是维系唐人和布尔萨人关系的纽带之一,唐军通过萨宝府将萨珊穆护的威严传遍了整个布尔萨行省,许多关于萨珊穆护的佳话被唐军士兵各地传颂,许多对唐军放弃抵抗的布尔萨军人就曾经说过,他们是首先信任萨珊穆护然后才信任唐军的。此外,无数归义人也是因为萨珊穆护在唐军阵营才选择归义的,因为萨珊穆护告诉过他们,归义与否并不会影响来生的福祉。
“询问一下萨珊穆护,他觉得这样的话是不是谎?再问问他,这种谎是不是应该被布尔萨人听见?”章白羽说每一个字都很慢,好像生怕说错了一个字一样,“如果穆护觉得布尔萨人不该听到这样的谎话,就让穆护陪你一起去吧,记得让石越随行。”
王仲领命而去了。
林中儿郎的到来,如同在已经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块巨石,整个布尔萨半岛不久之后就会发生巨变。
章白羽的心情却经历了许多变化,最初章白羽的心中只有振奋和欣喜,可是很快,当他得知林中儿郎的人数后,那些振奋的情绪已经消散无踪:北部的哨探传回来的消息是,林中唐人已有两万余人越过科尔卡山口,如同水银泄地一样地在布尔萨平原游荡;穆拉迪的快使前些天也前来禀告,他们在半年之间就接触到了林中唐人的先遣移民,并在在科尔卡山口外安置了一部分,但是从去年冬天开始,越来越多的林中唐人已经南下了,穆拉迪说林中唐人约莫有一两万人盘踞在科尔卡山口以北,在科尔卡山脉,也有数千林中唐人徙居各地,已经和当地的布尔萨人冲突四起;最让章白羽忧虑的,则是钟离家的禀报,‘南方沃土’的消息已经在林中传开,加上寒冬连年,恐怕四五年内要有接近十万林中唐人陆续南下。
如今各地的消息陆续传来,章白羽感到钟离家的估计恐怕还要算低了,去年那场大雪在温暖的布尔萨和尼塔都冻死人口牲畜无数,何况是北方的唐地。林中郡又是唐地最为贫瘠之处,居民也习惯四处迁徙就食,而今看来,本来预计四五年才能陆续抵达的流民,恐怕一两年就会全部涌入布尔萨。
布尔萨半岛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章白羽对林中儿郎已经有了胞族之亲,但是现在,他却只能用冷冰冰的想法去思考这个很残酷的问题。
林中儿郎即便有十万人南下,抵达布尔萨时恐怕会损失很大一批人,剩下的那些人都是体格健壮、坚韧不拔之辈,换一句话说,这些人饿得极了,会自己‘想办法’找吃的。
对于布尔萨人来说,林中唐人和唐军恐怕没有什么两样,如今只有两三万人涌入布尔萨,已经让沿岸各地感到恐慌,未来林中儿郎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怎么办?依靠莱赫人那几十条粮船吗?一想到这里,章白羽就感到一股烦闷,乌苏拉商人那种典型的奸笑出现在了章白羽的脑海之中。
到头来,又要去求乌苏拉人?
为了激励唐军士兵同仇敌忾,章白羽对于军中仇视乌苏拉人的论素来没怎么过问,无求于人的感觉,章白羽一旦尝试过就不愿意割舍。可是现在,章白羽发现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面,他恐怕不得不恢复和乌苏拉人的关系,并且还要想办法说服乌苏拉人支持运粮。想到乌苏拉人就罢了,章白羽又想到了莱赫人的态度。如今莱赫人对于唐人的好感极高,章白羽能感觉出来莱赫人对于唐人的亲近:莱赫商队抵达受降城的时候,那些和唐人素未谋面的莱赫水手、士兵、平民、商贩,都对唐人态度极佳。
使者或者商人或许可以很好地伪装他们的情绪,但是平民子弟的好恶却能轻易地见诸神色之间。
章白羽可以想象,在莱赫城内,关于唐人的支持或许已经成了民意,如果不得不和乌苏拉人交好,那唐人和莱赫人的盟友关系恐怕```
章白羽长呼了一口气,干脆不去想了。
接着,章白羽仿佛将体内的烦闷呼之一空,他招手示意一群肃立的郎官近前,开始安排起了下一场战役。
这一次,章白羽将再一次集结唐军全部力量西进。
除开唐军之外,章白羽已经派出使者邀请北部诸侯协同作战,同时,对于塞米公爵领周围的波雅尔领地,章白羽则派出了态度强硬的使者前去交涉:“从唐者生,与唐共分塞米公爵地;从塞米公爵者死,与公爵一同斩首在唐人闹市。还请诸君慎重决断。”
章白羽已经定下了对塞米公爵作战的目标。
塞米公爵必须被处决—――他在唐地杀害了许多唐人、归义人以及归附民,再无生理;
塞米的继承人如果愿意投降,唐军会给他一块土地让他继承父亲的属下,但是塞米公爵的头衔不得保留,只能保留与波雅尔同一等级的伯爵位。其实章白羽更希望将公爵家族尽数诛杀的,但是一想到盘踞在尼塔各地那上万安息士兵、流民、部落民,章白羽就感到一阵阵头疼。如果杀尽了塞米公爵,这些人很可能还会再次抱团反唐,反倒维持一个虚弱的家族维持安息人,唐军还好控制一些。
洛泰尔册封的小波雅尔们,章白羽却无意铲除他们。
一方面是因为洛泰尔如今兵锋太盛,章白羽担心他返回布尔萨半岛。洛泰尔不光自己有一支舰队,乌苏拉人在狗急跳墙的时候恐怕也会给洛泰尔提供舰队,对于尼塔海峡对岸的皇帝,章白羽不敢掉以轻心,如果一口气消灭他在尼塔大半的诸侯,洛泰尔不会善罢甘休。另一方面,维持这些小波雅尔,反倒可以稳定唐人领地的局势。波雅尔对于诺曼人可没有唐人这般宽容,没有消灭掉波雅尔,唐军对诺曼人就能‘施一利而收一恩’,如果尽数消灭了那些罗斯军头们,诺曼人就会掉过头来憎恶唐军了。恩情这个东西真的不好说,同胞同族,况且会斤斤计较得失,更何况唐军与诺曼人还是有血仇的外族呢?
不攻击波雅尔们,实际上也是得知林中儿郎南下之后,章白羽才做出的抉择。
有了林中儿郎的加入,章白羽明白唐军将会变得更加安全,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反倒不必与敌人速战速决。只要安置下林中儿郎们,唐军在布尔萨半岛将再无敌手,即便是洛泰尔返回,唐军也有自保之力。等到如今那些四五岁的唐人、归义人孩子长大之后,即便是洛泰尔竭尽全力来攻,章白羽也有自信与他在尼塔平原上一较高低。布尔萨半岛的唐人越多,那么时间越往后,对唐军更有利。见过了各地的军头的暴行之后,章白羽可不相信他们那般欺压诺曼人,反倒能比唐人更早与诺曼人和解。
想到诸多事情一起袭来,章白羽甚至有了一种患得患失的窘迫:过去唐军一穷二白的时候,打得赢便打,打不赢就走;占了一块地就是家,占不了也不妨换一块;地里的庄稼能割一茬就管一顿饱饭,不然就是烧掉了也不能便宜敌人。想来虽然苦的很,但却也自在。现在兵士更多、粮草更充足、归附民遍布山脉两侧,又有亲族来投,章白羽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了。
击破了塞米公爵之后,唐军立刻就要掉头安置林中儿郎,并且要小心谨慎地处理林中儿郎和半岛土著的关系,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铸成大错。
还是作一个校尉轻松快意得多。
章白羽和诸多郎官盘腿坐在一起,不断召进游侠儿、哨骑、诺曼归义兵询问情况,然后再找来农丞、粮官询问补给,之后再一点点定下各军行进的路线,安排集结诸军的地点,约定最后会和的城镇,选择运粮转输的道路。
不知不觉之间,夜幕便已经降临,侍从们送了热汤饼食,又添了些果子酒水,诸多郎官一边吃一边询问着章白羽各种问题。虞官们则在一边与郎官们约束法纪,并且要求郎官们在诺曼人的城镇中不得恣意妄为,毕竟这一次是进攻敌人领地。
唐军虞官对于防守和进攻的态度截然不同:若是防守唐人领地,那么来犯之敌一定要施以酷刑,手段再怎么恐怖也无不可,直到敌军往唐军领地心生胆寒为止;但进攻敌人,唐军却要极其注意纪律,唐军的敌人只有一小撮敌军,他们和领民绝对谈不上荣辱一体,只要唐军不要滥杀无辜,就不会将中立的平民推给对方。
章白羽心中暗暗有些好笑,过去他视军务为头等难事,鸡毛蒜皮的事情总会让他头疼,行军之中旦夕变化的局势总是让他夜梦惊醒、食不甘味,可是现在面对那更加烦劳的庶务,他反倒在军务上游刃有余,甚至把战前会议当成了逃避庶务的事情来做。
定男在唐军军官们讨论不休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他偶尔会羡慕地看一看那些郎官们,但却很本分地不说一个字。
忽然,章白羽给定男抛去了一囊酒,却见定男立刻伸手接过。
章白羽有些诧异,“我还当你变成木头了,没想魂还在这里呢。怎么一句话不说。”
“校尉对定城有什么安排,定军自然全力协从唐军,我没什么好说的。”
郎官们都轻笑,“定男妻儿在侧,反倒没过去和咱们兄弟在一起的时候快活了”,“当甚么鸟定男,不妨回来做郎官吧”,“没志气,校尉都说了,此番击破了塞米贼,郎官有战绩者,都要升为军中尉掾,你让定男回来,是想让定男唤你一声军尉么?”
年轻的郎官们彼此谈笑,陈粟也跟着他们哈哈的笑,但有些自嘲的意味,让人看了有些委屈。
章白羽挠了挠头,“定男如今也是军庶两务压头,哪有专心军务的简单。你们不要挤兑定男了。”
有些郎官不满地咦了一声,“军中儿郎各个都是刺头,哪里简单了”,“稍微不注意,虞官就拿眼睛盯着看你,拿话酸你,可不好办”,“布尔萨兵和诺曼兵老打架,烦得很!要我说,以后归义兵嘛,一个郎队就有一族的归义兵就好,人多了就坏事”,“你多虑了,上阵打一仗,有了袍泽之情,他们立刻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没为彼此流过血,你再怎么劝都不顶用的”,“你们没有发现么?校尉说是定男不容易,但其实是在说自己不容易呢!”“好像是这么回事!”```
郎官们兀自说笑的时候,侍从们又进了一批诺曼蜜酒,郎官们轰然叫好,开始分饮起来。
定男却讪讪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在门口,两个定城的执戟郎—――一个唐人和一个诺曼人――立刻尾随在定男身后,随他离开了。
站在受降城的城墙上,陈粟看着托利亚,眼中颇有不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叹什么。”章白羽走到了定男的身边。
“校尉```”
“陈郎,”章白羽说,“我听细娘说过,封你为定男的事情,确实有些仓促了。”
“校尉。”陈粟的声音有些颤抖,“贱内说,封我为定男的时候,她怀着孩子。她和我的继子被兵士日夜‘守卫’```当初韩娘```竟是疑我不会回托利亚了么?”
“封你为定男,是我的意思,与细娘有什么关系。”章白羽说,“唐人领地这么多领民,兵士这么少,不封土求壮士,恐怕会乱的。”
“校尉说过,挟军功求封是取祸之道。”
“那是古代的事情。时移世易,在布尔萨,唐军将士以军功求封才是有志气。”章白羽停顿了一会,“陈郎,封为定男是委屈你了。”
陈粟并无语。
“但是你的定男还要继续当下去。”章白羽说,“唐军的定男,要让诺曼人看到唐人的好。这不是你一人的事情,这是唐军的事情。不管你是不是定男,你都是唐军的郎官。”
“郎官陈粟领命。”
“回去吧。”章白羽拍了拍陈粟的肩膀,“去见见稀客。”
夜空传来马匹嘶鸣和士兵的询问声,还有忙碌的脚步声响起,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还有丝竹之声远远地响起。
“校尉,这是谁来了?”
“林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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