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刚刚返回泽口城,城守魏庆义就被一群士兵拥住了。
一时之间,魏庆义以为泽口城落户的林中人又生事了。
这个士兵们仿佛知道城守的心思,连连摆手。
“魏守,这次不是林中人。”一个唐兵说,“城北有许多古河人。”
“古河与唐有盟,来几个古河人怎么了?”
“我们说不好```您去看看吧!”
魏庆义好奇之下,回头吩咐身边的随从,叫他们带着都护那里索要来的几车布、铁、粮种先回内城。
城守整理了一下佩剑,戴上了头盔,跟着士兵们朝着城北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魏庆义就看见了,黑色的烟尘正在北方升腾而起。
不过烟迹散乱,并非战烟,倒像是农夫焚毁麦梗、草叶的模样。
“这是在烧什么?”魏庆义好奇地询问身边的一个乡老。
“人。”乡老挤出了一个字,“古河人生了怪病,酋长把生病的族人全部撵走了。他们到了咱们这里,死了人就烧掉。”
魏庆义有些惊讶。
古河虽然已经定居,但却带着草原部族的秉性。
平时边境出现了牲畜丢失、穿越边界的事情,古河酋长根本不会过问,只按照双方俗例处理,唐人不必上报郎官,古河人不必上报骑帐。
可如果出现了族人迁徙的情况,古河酋长就会极为上心。
曾经有三十多帐古河牧民见到南部水草丰美,希望南下归义,差点酿成纠纷。
对于部族来说,人数寡众意味着部族的强弱,各个部族奉行的出入条例都是一个样――只准来,不准走。
后来,魏庆义看见三十多颗脑袋被挂在边境:那三十多帐古河居民之中,每一帐里都有一个人被砍掉了脑袋,用来警告其他想要投奔唐人的牧民。
“古河人竟然驱逐牧民?”魏庆义首先想到的是古河人是不是发生了内乱。
“我等也纳闷的很,”骑兵中有人说道,“过去遇到古河人南下,不出两日,肯定有古河骑帐官前来索要牧民。这次,等了快一个月,古河人那边竟然无人过问。”
魏庆义满脑袋都是的疑惑,只能挥动马鞭,在一众林中骑手的簇拥下,朝着北边奔驰而去。
还没有走到城郊,魏庆义就发现,大道上有许多骑手等在那里了,仔细看过去,竟然是一群林中兵。
林中人刚刚迁徙到泽口城的时候,非常桀骜不驯,有好几次与泽口城的归义人起了冲突。
居住了半年之后,本地的林中人已经安分了许多。
一来是许多林中人被泽口城守纳入军中,口粮无忧之后,林中人也不再恣意妄为;
二来是泽口城开拓出的新地,大半都被分给了林中人,农具、屋舍、粮种、牲畜,都是泽口城一应承办,林中人也是知道好歹的,对于泽口城守也变得越来越信任;
三来则是因为泽口城位于都护府最北,古河人来此互市频繁,牛、马、骡、羊经由泽口城售往南方,获利颇丰。林中人也多享其利,便也逐渐接受了归义人的存在。许多林中人甚至聘娶古河女子为妻,把当初‘杀光外族人’的话都忘得干净了。
“城守!”林中骑手中间,年龄最大的那个对魏庆义拱手,“可是为古河人来的?”
魏庆义看了一眼这个老头――当初这老头曾经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说自己不光嘴上无毛,胯下也不见得有。
现在却‘城守城守’喊得极为自然,好像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宋大,”魏庆义对这个姓宋的林中老头点头,“却是为古河人而来。”
林中人看了看魏庆义身边的唐兵,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
接着,宋老头驱马走到了魏庆义的身边。
“魏城守,”老头说道,“我看今天你身边没有碧眼儿,都是咱们唐家郎,那我就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
“泽口只有唐人、归义人,没有碧眼儿。宋大,你一家十三口的庄子,要没有归义人帮忙修,现在你们还住在帐篷里头!”
“哼,那是都护爱护我们,专门发了钱粮,不然那些碧眼儿怎么会来帮忙?要谢,我也是谢都护!”
“不跟你扯了,你要说什么?”
“这些古河人收不得。”宋老头的鼻子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又细又小,看起来有些邋遢,但却精神矍铄。
“怎么收不得?”
“古河人在闹瘟,”宋大说,“我在林中见过的。”
魏庆义几乎立刻反驳,你一个林中人在哪里见过古河人闹瘟的?
魏庆义还没说话,但是宋大却看出来了他不信。
“魏守,”宋大说,“林中郡东连草海。每年进入林中贩卖牛马的的牧民可不少,林中人千里求利的商贾也多。三十年前,草原上大瘟,这些游商把瘟病传到了林中,死人无数。十年前,诺曼人攻林中郡甚急,后来退走。有些林中长老舔着脸说是他们打走的,我宋老儿却没有这般不要脸:当年诺曼人退走,也是因为瘟病蔓延。诺曼营中日日抛尸而出,最后他们只好烧掉营盘撤出林中。这两次瘟病,我都见过,和这些古河人身上的疮疤一个样。”
“这```”
“我们过山口的时候,听见都护的归义官跟我们说过,这个古河人就是安息人裹挟来的。安息的牧民,可不就是林中郡东边的草场里头的那些么?我说我见过,你现在信不信?”
“瘟病怎么会身上长疮疤的?”
“这种瘟病不一样,”宋大说,“你随我来看。”
林中人听到宋大开口,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接着,这些林中兵纷纷从怀里摸出了牛皮和粗布制作巾子,仔细地缠在了脸上,遮住了口鼻。
宋大看着林中人,立刻用土话训斥了他们起来。
魏庆义听得懂林中话,这宋老头是让这些林中儿不要跟过去,把这些粗巾子让给城守一行人。
几个林中人不敢不从,立刻拍马前来,把手中的粗巾丢给了唐骑兵,约定等会回来要还。
魏庆义搞不懂这些林中人在做什么,但是看见林中人都是一脸谨慎,想到宋大曾经接触过瘟病,还是将这圈粗布裹在了脸上。
在魏庆义的身后,几个唐兵嫌弃林中兵递过来的粗布巾子污迹斑斑,不想去接。
林中兵见状不由得破口大骂,“背时佬!这是保命的!”
魏庆义吩咐唐骑兵听林中人安排,这些骑兵才纷纷给自己裹上粗布巾子。
魏庆义一围上巾子,就大感不适,巾子的主人最近吃过大蒜、韭菜,还有一股酸涩的口臭。这巾子应该用过很多次,魏庆义感到口鼻上一阵濡湿,如果不是看见林中兵满脸庄严,魏庆义肯定要把这破烂玩意扯下来。
收拾妥当之后,一行人在宋大的带领下,走到了的古河人游荡栖息的河滩上。
满目所见,皆是凄凉。
魏庆义看见好几个的孩子死在地上,古河人的眼眸有两种,一种类似于唐人,是乌黑色,一种类似于安息人,是淡蓝色。
眼前的这些的古河人,倒大半是淡蓝色的眼眸,他们活着的时候眼眸就很古怪,死去之后,魏庆义发现他们的眼眸如同蒙上了一层翳膜,好像是热奶表面凝成的一层奶皮子,看起来白森森的非常恐怖。
几个咳嗽不已的古河人披着毯子缩在窝棚里面,看起来极为可怜。唐骑手们策马而过的时候,这些古河人就伸出手去,乞求食物。泽口来的唐骑兵对古河人有好感,见到这些染了瘟病的人乞讨,纷纷摸出面块、肉饼丢给他们。
林中人看了却连连摇头,他们知道这些古河人必死,觉得城里的唐骑儿是在浪费口粮。
越靠近尼塔河,所见越让魏庆义心惊。
四处都是僵硬倒地的古河人的尸体,许多人明明没有受伤,但赤裸的尸体上却有斑斑血痕,有些人的胸口的皮肉几乎烂开,有些人的脖颈则由鸡蛋大小的疮口。有一个古河女人,按照唐人的目光来看,也是极为秀美的姑娘,她坐靠在柴堆边,死在了一堆古河人旁边。她眼睛依旧睁着,这姑娘竟然是异色瞳,淡黑和淡蓝。有个林中兵有些遗憾地说,这个姑娘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去河边打水喝,会来坐下来不久就死了。
在河边,古河人架起了许多的柴堆,有好几个古河人用木车拉来尸体,将它们码放在柴堆上,然后就点了火。
“刚才见到的烟尘,就是这些?”魏庆义询问身边的人。
“烧人。我说过了,大人。”
“怎么那边几个都不戴这些粗布巾子的?”魏庆义即便不懂这粗布巾子有什么用,但是看见古河人的惨象,他却本能地想要隔绝自己和古河人,“我看他们徒手去捉尸体。”
“这病就是这样。”宋大说,“得过了一次,就不会再得。那些人是得了病就好了的。”
“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宋大说,“老天爷这么定的。林中郡死了好多人,我们才看出门道来。”
一群古河人聚集在篝火边上。
有个古河的祭司拍着鼓,脸上露出惊慌而疲惫的神色,嘴里还是念念地唱着。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五彩缀边的面冠,上面绘制了一张血脸。
周围的古河牧民们都看着他,人人手里都拿着刀剑,这些人看着这个祭司的眼神,都显露着怀疑和憎恨。
“这老神棍完了。”宋大抱着胳膊,对魏庆义解释,“染瘟的时候,这老哥说他能通神,睡三十个姑娘就能好。这里的古河人找不出来一百个姑娘,就找了个几个姑娘陪他睡了三十次,结果瘟病还是没消;这神棍又说,天神把解毒的药藏在羊羔的肉脂里头,把羊羔脂放在锅里熬,十锅熬成一锅,喝下去瘟病就能好。古河人宰了所有的羊,结果还是不行;这厮又说,等他去跟神求情,神就会消灾。古河人就逼他唱祭歌,我看他已经不吃不喝唱了三天了,一睡下,周围的古河人就把他喊醒让他唱。他饿了给吃,渴了给喝,就是不让他睡。”
“这瘟病没有药能医?”
“反正林中郡闹瘟的时候,乱七八糟的药能出来一千种,吃了和没吃都一样,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怎么都死不了。古河人现在还在信鬼神,你就是给他们药,也要他们自己愿意去吃。”
在古河人中间,终于出现了骚动。
一个古河人把儿子的尸体用绳子拴在背上,大步走到了祭司的面前。
古河父亲询问着祭司什么。
这个祭司已经神情恍惚,他念念叨叨,却回答不出来。
古河父亲一把扯下了祭司头上的面冠。
周围的古河人有些害怕,纷纷散开,他们很担心神灵突然降下惩罚,比如一道雷霹死这个男人、比如大地裂开吞噬这个男人、比如无由来的一枝箭射穿这个男人。
但是这些都没有出现。
古河人原来以为,这是一个凡人对神仆不敬。
但是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父亲在质问一个神棍罢了。
古河父亲抽出了剑,一剑捅破了祭司的鼓。
祭司受到了惊吓,他伸出手指,嘴里发出了沙哑可怕的声音,诅咒这个男人,说神罚马上就要降临。
古河父亲捏住了祭司的手指,轻轻地将它折断。
然后,就好像驱赶一只羊去屠场一样,古河父亲一把揪住了祭司身上的彩衣,不顾他的哀嚎,将他推向了柴堆。
周围的古河人都默默地看着,默许着这个父亲做他们都想做的事情。
如果祭司的预、威胁都是假的;如果祭司索要的财富根本不是给神的;如果祭司这些年睡过的女人并不是神灵的要求;如果祭司在部族之中四处欺骗都只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么,古河人还要他做什么呢?
如果天神不出现,那古河人过去有多么虔诚,现在古河人就有多么残暴。
古河丈夫解开了绑起孩子的绳子,将尸体放上的柴堆,然后他用绳子捆死了祭司,把他也推上了柴堆。
祭司在死人中间放声哀嚎,不过他也不再乞求天神显灵了,他只是一个求生的老人,正在用尽力气咒骂之身边的人忘恩负义。
古河父亲根本不管这个骗子怎么喊,他默默地捡起周围的柴捆,将它们一束束地抛向柴堆。
祭司哭了,鼻涕挂得老长,他一个个地呼喊周围古河人,说他们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不要烧死他,天神的救援就要来了,烧死了他,天神就会生气,惩罚就会继续的。
祭司说,再等一个月就好;接着他又说,天神刚刚在他耳边说话,不用一个月,十天就好;随后他说,只要三天,瘟疫就会消失,所有人的亲戚都会血肉重生、白骨归原、灵魂重聚,不管谁失去了亲人,三天之后他们都会回来。
“好了。”古河父亲手持的火把,“该是死的时候了,你是古河人,死得男人一点。”
祭司还在哀求,古河父亲已经丢出了火把。
淋了油膏的柴堆立刻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
异瞳的美人、父亲的儿子、哀嚎的祭司,都被火焰和浓烟吞噬了。
古河人烧掉了他们的祭司。
古河人烧掉了他们的神。
“大难临头,才知鬼神不可托付。”魏庆义感叹了一句。
“咱们唐人,”宋大点了点头,“终究是要明白一些的。”
古河人烧掉了祭司之后,终于有人走到了唐人骑手的身边。
宋大低声地叮嘱魏庆义,“不要准许他们入城。”
魏庆义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古河人。
六个古河骑手缓缓地靠近。
“你们的城守,什么时候能来?”一个古河人用唐话询问。
“我就是。”魏庆义说道。
古河人颇感意外。
这些天他们想要入城,都在城外被林中兵拦截下来。林中兵说什么也不让古河人南下进入都护府,为此甚至不顾都护和古河酋长的盟约。古河人一直在哀求林中人放行,可是林中人根本不听。林中人自发地在泽口城北设置了游骑,发现了偷偷南下的古河人,就可以任意处置,如果遭到反抗,林中人就会将那些染病的古河人处决。
“大人,”古河人的眼眶有些发红,“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只想找个安生的地方。我们的人到了西边,那些波雅尔、骑士,还有乌苏拉人,都是让我们投奔的。”
如果古河人没说西部领主的事情,魏庆义可能真的会考虑,但古河人已经说了尚有去处,那魏庆义就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
“染过病又好了的,可以留下。其他的人,要么留在这里,要么就去西边吧。”魏庆义做出了回答。
古河人一脸懊丧。
长久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唐人依然不让他们入城。
在唐人城守的身后,林中人表情冷淡,古河人这段时间吃了他们不少亏。古河人知道,如果起了冲突,这些林中人顷刻之间就会招来大批林中兵,将古河人尽数消灭在河滩。实际上,林中兵没有直接驱逐这些古河人,已经是顾忌到都护和古河人的盟约了。
“也好,也好。”古河人终于做了决定,“不过我们粮草断绝了,还请城守赐给粮草,我们明天就启程西进。”
“可以。”魏庆义点了点头。
林中人中间,传来了一片啧嘴的不满之声:都护身边的娃娃城守,终究还是心软。
古河人把唐人城守的话告诉了周围的人。那些生过瘟病的人,不少都选择留下来。林中兵一一检查了他们身上的瘟痕,确认他们不会再生瘟疫之后,便扭头对魏庆义点了点头。几个病愈的古河女人在瘟疫之中已经麻木,林中兵用剑柄拨开她们的衣襟查看瘟痕的时候,她们主动袒露了身上的瘟疮,弄得林中兵有点不好意思。林中兵告诉她们可以留下时,有几人发出了死里逃生的狂喜之笑。
第二日。
魏庆义写好的呈报已经被交给了使者们。
使者全部一人三马,朝着不同的唐人城镇奔驰而去,将古河人出现瘟疫的消息传开了。
那支被部族驱逐的古河人小队,在拿到了粮食之后,如约烧毁了营帐,踏上了西迁之路。
南下的时候,这些古河人有三百多人,现在启程离开时,已经不足两百人,短短一个月内,已经有一百多人死去了。
唐骑手警惕地跟在古河人后面,确认他们不会违背诺。
古河人知道唐人在戒备他们,不少人回头看着昔日的盟友,面露复杂之色。
不久后,古河人中间,竟然唱起了欢庆的酒歌。
“浓浓烈烈的奶酒啊,
蜷在瓶里的小绵羊!
兄弟朋友们痛饮吧,
灌进肚里的大老虎!
我们的歌声美,嘿!
干了这一杯,嘿!
千万别喝醉。
情真意切的歌声喏,
换来美丽的吉祥鸟!
喝下美酒七杯后,
畅想新年乐满怀!
我们的歌声美,嘿!
干了这一杯,嘿!
幸福装满杯。”
古河人掏出了乐器,弦琴弹奏不停,酒囊在空中飞来飞去地传递,古河人一边唱、一边笑、一边有人一头栽下马去死掉。
无人收留的古河人向西离开了唐地。
唐兵们听着歌,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唱什么呢?”一个林中骑兵询问身边的唐骑兵。
“古河的酒歌,”唐骑兵回答,“都护和古河酋长结盟的时候,唐人和古河人一起在托利亚山上一起唱过的。古河人在臊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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