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他乡
“从棠到昭,有诺曼人开始西迁。”
“泽口之南,诺曼城镇、村庄如同鬼域。”
“棠城最为不堪,诺曼人走后,归义人也日日西迁。”
章白羽得到各地城守的汇报时,都护府诺曼人迁出的事情已经不再是零星的事件,竟然有点像是各地约定好了一样,一时都传来了诺曼人迁徙的消息。
如果是在前两年,诺曼人要从唐人领地离开,章白羽根本不会有任何疑惑,但是到了现在,各地的粮食供应已经稳定下来,与各城约定的赋税、兵役也已经施行,不再如同战时那样,骤然征兵、连月筹饷,为何诺曼人要离开呢。
现在都护府中,诺曼人的生活正在改善,唐人也开始接受诺曼人加入都护府,许多城镇甚至允许诺曼人保持信仰,他们却突然逃离了。
最初,当泽口城守汇报有两个村庄,一百二十多诺曼村民带着牲畜、农具等家当西迁的时候,章白羽还反复询问魏庆义,是否是因为他对诺曼人太过苛刻。
魏庆义最初连发两封自辩书,最后轻骑奔赴临湖城,对章白羽讲述了泽口城的事情。
按照魏庆义的说法,那些诺曼人在作战最危急、饥荒遍地的时候,并没有离开。那个时候唐人对他们戒备很严,一旦发现有诺曼人和安息人或者乌苏拉人勾结,就会公开处决,即便是这样,诺曼人也没有逃亡和反叛。对于诺曼人来说,在一个领主的治下去与其他领主勾结,遭到处决也是应该的。等到塞米公爵被杀、布尔萨王国被恢复秩序,诺曼农人也没有逃亡。他们逃亡,是在经历了一次丰收之后才开始的。
魏庆义当时告诉章白羽,“都护府中诺曼人,至今觉得都护府不过是流寇。他们觉得,诺曼皇帝总有一天会派兵来攻,或是明年,或是后年,或是十年之后。与其在都护府耕种,不如向西迁走,以免数年之后家乡再度沦为战场。”
那个时候,章白羽还不相信,他只是劝慰了魏庆义一番,让他秉持都护府的法纪便好。
可是现在,当都护府各地诺曼人都开始出现迁徙潮时,章白羽终于开始认同魏庆义的说法了,为此,他这次主动召唤魏庆义前来临湖城议事。
泽口城的环境比起别的唐人城镇要特殊一些:这个地方在很早之前就一只比邻古河人的领地。
古河人和诺曼人的关系很好,在骡马市上,经常也有诺曼人和乌苏拉人的身影出现。泽口城的居民,不论唐人、归义人、诺曼人,都能很容易地接触到西部人。可能正因为这样,泽口地区的诺曼人才最早选择了离开都护府。
诺曼人从来都是很聪明和狡黠的。
在战乱之中,唐人表现出来的战力让诺曼人相信,依托都护府的庇护,他们更有可能活到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之后,都护府广开荒、少纳粮的政策,也让诺曼人暂时地安定下来。
可是经历了丰收之后,诺曼人便开始不满于都护府的现状了。
都护府在布尔萨地区击败了所有敌人,但在西部,却依然有小半个行省处于‘诺曼帝国’的控制之中。
即便那个地方实际上已经被外来的领主瓜分殆尽,并且已经被乌苏拉人纳入保护,但在名义上,哪里却依然属于诺曼帝国:如果洛泰尔失败,那么尼塔西部必然重新并入帝国,如果洛泰尔成功,那么尼塔西部就是陛下最忠诚的行省—――不论如何,诺曼帝国都不会对尼塔置之不理。
反观唐人的都护府,它占据的土地,从科尔卡到临湖城、从尼塔河到勒庞,大片的土地如今都听从着临湖城的号令。
可是看一看都护府的军备,士兵不过数千人,舰队只有几十艘接管来的诺曼、乌苏拉商船,名义上的盟友只有古河人――而且就在前一段时间,古河人遭遇了大疫,元气大伤。它治下的几处北方城镇已经宣布脱离,并且接受了乌苏拉人的保护。
未来,只要诺曼帝国恢复安定,派出一位公爵,率领一万名士兵跨越海峡,那么唐人都护府就会陷入危亡的境地。
若是诺曼皇帝亲自征集士兵,并且组建一支军团,那么都护府将更为迅速地覆灭。
尼塔地区的诺曼人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唐人还有自己的国家时,就因为两个诺曼军团的进攻,那个国家便在一年之内覆灭了!
如今,都护府距离诺曼更近,军力比起当初的唐国更为弱小,只要诺曼帝国恢复过来,那里还有都护府的立足之地呢?
此外,都护府立足之后,便开始将各地的山川城镇改为唐名。
虽然新改名的地区,都护府依然保持着旧名,但是这却给了诺曼领民们一个信号:唐人的首领,并没有打算继承诺曼人的遗产,也没有打算成为帝国的一名公爵。
那些认为章白羽总有一天会归顺诺曼皇帝,从而迎来和平的居民,终于也就放弃了幻想。
如果放在三年之前,听闻诺曼人迁徙离开,章白羽会非常高兴:眼下在怀远郡,就有许多粮食难以自给的林中部族。诺曼人离开之后,正好让林中人兵不血刃地收并他们的土地,从而扎下根来。
但是现在,当都护府的统治变得越来越开明和宽容的时候,被领民抛弃,章白羽心中却泛起了一阵焦虑。
普通的诺曼人尚且能感觉到都护府的危险,他自己,却因为一连串的胜利,对都护府的前景变得太过于乐观了。
章白羽静下心来反躬自省的时候,甚至有些惊愕地发现,在他心底的深处,的确没有将都护府现在的土地当成永久的家园来治理。
遇到极大的困难时,虽然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立刻就想逃到托利亚山区去,却也觉得,有了数千唐兵,总能找到立足之处――总是可以从容而退的。
章白羽明白,他的底气,并不是真的能够击败四面之敌,而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他能够保证唐军能够顺利地离开罢了。
难怪他总会被钟离家的人的斥责为流寇儿。
钟离家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当时,钟离家担心章白羽推行唐化归义,会招致诺曼人大批离开,建议章白羽先从俗以稳定人心,过几年后再推行归义。
那个时候,借着唐军四面取胜之威,又因为布尔萨各地的领主实在不堪,章白羽自信能够强制推行归义。
之后设立城镇、合并州郡、诸城更名、奉行唐钱,都是和当初归义是一脉相承的。
章白羽设想的是,假以时日,布尔萨半岛各地,终归会变成新唐地。
可惜,章白羽期待的‘时日’,普通的诺曼人并不愿意等。一旦条件成熟,这些诺曼人没有了饥馑之忧,他们隐藏起来的念头就会变成行动:他们会沿着祖先的道路,开始向西逃难,最终逃回安全的诺曼帝国。
对于各地城守询问是否追截诺曼人,章白羽很快给出了答复:不必过问。诺曼人耕种的粮食,只要纳足了粮,就任由他们带走。不过要严检他们携带的粮种、牲畜,包括木薯、南海米、布尔萨郁金香,还有科尔卡长绒羊、安息尖吻狗、勒庞肉猪,不准带走。
都护府令下之后,被边境城守阻拦起的诺曼移民,在等待了许多天后,终于接到了放行的命令。
诺曼人离开都护府边境哨卡的时候,被逐一检查了行李。
携带者良种和牲畜的诺曼人纷纷被拦下。在被勒令交出这些物资后,唐兵才挥手放行。
一个月的时间里面,有三千多诺曼人迁出了都护府,接着,又有数千人收拾了行李,开始朝着西部边境缓慢地迁徙离开。
许多城镇之中,本来诺曼人的数量能占到七八成。随着他们的大批迁徙,再加上怀远郡的林中人陆续迁入,这些地区的诺曼人开始下降到了五六成。稍微贫瘠一些的地区,如今大部分人口已经变成了唐人和布尔萨人,诺曼人只剩下了一两户不愿离开的老人。
在都护府内,诺曼人也在迁徙。
乡村地区的诺曼人开始迁徙到唐人的城镇之中,各地城镇的诺曼人,则开始朝着比较富裕的勒庞、瑞德等地迁徙。
南郡和怀远郡广袤的内陆土地,诺曼人开始逐渐减少,唐人开始逐渐增多。
各地的城守们在经过了最初的错愕和惶恐之后,不少人开始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持续这样下去,唐人会在几代人的时间里面成为多数,唐人越多,都护府将会变得愈加稳固,这总是没错的。
与本地的诺曼人迁出形成对比的,则是那些莱赫人从诺曼腹地带来的工匠们。
先后移民到唐地的诺曼移民有两百多人,大多数定居在瑞德城。
据瑞德城守报告,这些诺曼人没有一个离开瑞德的,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迁徙到乌苏拉或者莱赫去。
来自帝国腹地的诺曼人,对于那遥远的帝国,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
他们可不会指望十年之内,帝国就能恢复元气,并且派出远征军来夺取尼塔。
实际上,帝国能不能在十年之内恢复和平都是个问题,那之后,帝国还存在吗?
这批诺曼人可一点都不乐观。
坏消息之中,总是存在着好消息。
灰堡的归义司向临湖城发来了一份名册:在托利亚山区,唐人和归义人的数量,已占九成以上。
如今的托利亚地区盗贼肃清、流民定居,唐人官民可以不带刀兵而夜行无忧,穿山越岭如在唐人故国。
章白羽很开心,在临湖城设宴款待了灰堡来的使者,并且将这个消息作为捷报传遍了各地城镇。
在怀远郡东南,定男陈粟也已经设立新城。
定城士兵占据的地区,占据了怀远郡三成的土地。从腹地延绵到勒庞以北,包括几处高地平原和一大片肥沃的河间地。
按照约定,这片土地都将被划归给定城。陈粟却上书都护府,非常坚决地归还了其中大半土地,只留下了边境地区的一块新土。
除此之外,陈粟还将南郡的土地,除开定城本城之外的地区,全部移交给了就近的城守。
在都护府后来的记录中,这件事情被称为‘定城献土’。
陈粟在都护府的威望和名声一时无二。
当章白羽任命陈粟为都护府的行司马时,没有任何一个郎官表示不满。
随着行司马的任命,郎官们却没有闲下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早就知道,他们可能没有机会成为行司马,但是,都护府的军制之下,还是有许多职位值得追求的。
都护府常设六营,除章白羽亲领三营之外,剩余三营,各设一都尉。
三都尉定制下辖五个郎队,各设都尉椽两人、虞候一人。
三都尉在战时,除了要配合章白羽中军作战之外,还要负责率领各郡郡兵,故而三都尉又被称为南郡都尉、怀远都尉、新林都尉。
至今,三都尉会任命谁,大家都只在猜测,因为行司马的确定,关于都尉的议论更加频繁了。
在都护府内,关于任命都尉的讨论也只多不少。
长史蒯梓最后建议则是:南郡都尉从苏培科老兵之中任命、怀远都尉从布尔萨归义兵之中任命、新林都尉则从林中兵之中任命。
章白羽接受了这个建议。
最终,被任命为南郡都尉的,是河阳人吴文斌。
吴文斌是个小个子,在当初围困临湖城的时候,曾有一个安息勇士出城挑战,被吴文斌用小弩射死。
攻掠怀远郡的时候,吴文斌已经成为了副郎,在郎官战死的之后,吴文斌收并了郎队,又召集了临近的上百林中兵反冲布尔萨联军。在最后的决战中,吴文斌临阵连斩布尔萨三骑帐,整场战役杀死布尔萨士兵超过二十人,勇悍之名冠绝唐营。
被任命为新林都尉的,则是林中熊家的熊灵均。
这个任命颇受非议,尤其是唐营之中那些从苏培科起家的林中人,他们对于都护的安排极为不满。他们觉得这个熊家人只不过凭借着家世进位,本身却无尺寸之功。可是熊、屈二家为唐营带来了两千多士兵,凭借着这样的资格,对于他的任命,却也不出人意料之外。
怀远都尉的人选,却迟迟没有落地。
不少人猜测,都护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不少人推测是那个消失了很久的阿普保忠,也有人猜测是其他的归义郎官。
临湖城。
都护府内院。
章白羽带着笑意看着韩云绕着院子走路。
韩云每天的活动越来越少,但却变得很好吃,走起路来惦着大肚子。她走累了就用手插着腰喘气,嘴里咕咕叨叨,说都是章家人害得。
如今绕着院子走路,倒成了韩云唯一的乐趣。
她的脾气也变得有些古怪,绕完一圈走到章白羽的身边,没由来就白他一眼,“你笑什么!”
章白羽闲来无事,也会问她一些话。
韩云每次听见了,不会当即回答,而是等到慢悠悠地转完一圈了,才会敷衍一两句。
章白羽:“你家里肯定是很好过,看你胖乎乎的,走路都喘。”
转完一圈后,韩云:“那是。”
章白羽:“你后襟上粘了根草。”
一边转圈,韩云一边笨拙地扭头,扯着后襟看,走回来后,“你骗人。”
章白羽:“你说他们找到昭儿了吗?”
韩云停了下来。
“我也担心呢。这都走了好久了,之前还能接到信,现在连信也没有了。”
章白羽,“洛克珊娜之前跟我说起过:乌苏拉那边来了信,说他们找到个小姑娘,已经上了船。”
“奇怪了,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韩云说。
“写信来的。”
韩云瞥了章白羽一眼,“乌苏拉那边的信,也得乘船来。即便是同时出发的,阿普、石越还有那个小娘,也该到了。”
章白羽面露忧色,“怕是耽误了。那信里说,他们是从乌苏拉出发,沿着罗斯过来的。罗斯现在可不太平。”
韩云走到章白羽的身边,抬起手慢慢地按在了章白羽的肩膀上,表情很严肃,“别怕。”
因为有孕在身,韩云瘦削的脸庞变得圆润有肉,眉眼也不似过去那般伶俐,倒是显得有些敦厚可爱的样子。
她做出这种严肃的表情,散发出了一种呆呆蠢蠢的感觉。
章白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怕什么。”
韩云,“那我继续转了。”
章白羽说,“转吧。你的靴子垫了棉没,别把脚跟硌着了。”
韩云嫌弃地皱眉,“垫了棉,脚老出汗,本来就爱肿,出了汗脱不下来。”
章白羽说,“这怎么行```韩娘,你说那小细娘,真是昭娘吗?”
“你还说不怕?”
“我就问问。”
“你刚才问我脚呢,也是‘就问问’吗?”
“你别闹。”
“我跟你讲,”韩云用大拇指擦了一下鼻尖,“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身上现在两样占全,你再敢说‘别闹’试试看。”
“你转吧。”章白羽说,“我帮你数着圈呢,二十多圈了。”
韩云不接话。
她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才回答,“这就对了。”
宁静的下午。
阳光洒在院子里面。
章白羽看着妻子悠闲地散着步。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缕风声,都要花上很久才会消失。
章白羽曾经设想过,若是唐国未曾覆灭,他是否依旧会和眼前的韩家娘成婚呢?
如果是的话,那他们现在,会坐在春申的章家宅院里面。
章白羽依旧会坐在一块石头上,帮妻子记录着散步的圈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偶尔,会有家人出现,或者是远亲――他们听说章家即将诞生新儿,便前来送上礼物。礼物么,或者是一盒酥饼,或者是一尾鲜鱼,或者一件婴儿的衣裳。
父亲和母亲,兄长和姊妹,他们或者来,或者不来,都随他们。
在春申,大家都有要忙的事情。
章白羽也不愿意太多亲戚前来串门,他嫌麻烦。
如果是韩家的亲戚来了,按照父亲的性子,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招待吧。韩云母亲那边的亲戚来了,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理呢?章白羽想着,像是父亲那样人,肯定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宾至如归。
父亲也是开明的,他不会觉得出云人有什么不好。
昭娘会喜欢细娘吗?估计会闹别扭吧――因为有了细娘,羽哥哥再也不会带着她上街买吃的了。
如今,春申却已是他乡。
他乡有牡丹盛开,他乡有苹果落地。
章白羽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年轻的丈夫用手擦了擦眼睛,本想掩饰眼中的潮红,不料,却拭出了汩汩泪水。
韩云转完了一圈。
接着,她安静地坐在了丈夫的身边。
妻子偎依在了丈夫的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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