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你的名字
埃辛城外的唐营到昭城之间,越来越多的唐人行走在积雪消融的大道上。
最初只有士兵,后来则是都护府各类官员和他们的扈从,现在,则是平民和商人们在结伴而行。
唐军每隔三十里就会设下一个小小的哨卡,在哨卡周围安置下归义人帮忙做活:囤积粮食、清理道路、准备马匹。
各个哨卡之间,轮戍而来的唐军良家子们的任务,也从戍守城镇变成了拓整道路。
这一条连接昭城到埃辛城的道路,被都护府称为官道,被外族人称为唐人大道。
这条道路在修筑的时候,就采用了都护府铸路术的最高标准:在修筑道路之前,会掘下两尺多深的地基,填入一种特制的泥灰浆,在泥灰浆凝固后,在上面铺上碎石子,碎石平整后,再铺上烧好的土砖胚,砖胚的上面,才使用平整的圆盘石整密地平铺。
这样的道路修筑起来极为昂贵,同样长度的一条路,大概要花掉的普通石道两三倍的工料、人力。
许多新唐男承担的第一任参勤,就是分段修筑道路。
如今,随着战局的缓和,唐男开始接到调令,命令他们前往临湖城接受任命。
在临湖城,唐男们需要自置宅院,可以经营生意,但不能购买土地。
唐男们得到的职务一般都很清闲,但却被限制离开临湖。
唐男离开后,承担参勤的,一般都是唐男领地上更小的归义贵族们。
让唐男们派继承人前往临湖城是没有问题的。领主们一般有许多儿子,加上布尔萨半岛上的贵族们受到安息人的影响,对于继承法的执行并不严格。临时更换继承人的时候,只需要对封君多缴纳一笔继承税就可以了,所以对于都护府的要求并没有反弹。
现在不一样了。
都护府对于新投奔的唐男更加苛刻,要求唐男本人前往临湖城任职,这就让贵族们开始不满了。
为了督促贵族们尽快离开领地,章白羽如同古代的布尔萨国王一样,不停留在某一个地方统治,而是率领着两千多士兵四处游荡。
每到一个领地,就会驻留下来,要求当地的唐男准备粮秣柴薪。唐男们如果拒绝离开领地,章白羽就不会离开。许多唐男难以承受唐军过境庞大开销,只能将领地事务交给信得过的属下,黯然离开城堡,前往临湖城接受各种参勤的虚衔荣职。
这些被领主们委派的属下,当然更加愿意靠拢唐军。
在各片小小的贵族领地上,唐军维持了两股力量:一股是忠于领主本人的力量,另一股则是在参勤之务中崛起的新家族。
旧有的领主家族拥有正统称号和都护府的承认,无人可以动摇他们的地位。
领导参勤的家族,却可以更多地深入领地的各个角落,在征发民夫、采集物资、与都护府的交流之中,逐渐成为事实上的‘领主’。
这两批人是天然对立的,都护府则居中统治,对于他们的冲突并不插手,甚至有意纵容。
唐军士兵们如今将更多的精力花在了营训上。
与红披风作战的困难让唐军士兵们想来后怕。除了营兵之外,郡兵和良家子在红披风面前很难抵挡太久。
唐军之中逐渐冒头的骄横气被狠狠打击了,他们重新回到了托利亚时期的模样,对于外族军队忧虑重重。
许多唐军士兵甚至以为,过了海峡以西,大多数乌苏拉、诺曼军队都如红披风这般善战。
苦涩的胜利带来了双重好处:它让唐军不至于士气低迷,也让唐军士兵惊醒反思。
在这种情况下,增加营训天数就被唐军各部很好地执行了。
修筑道路、挖掘沟渠、平整土地、修复城墙这种事情,开始被转交给了诺曼归附兵们还有战俘们。
诺曼归附兵对于自己的地位有很清晰的认识,在作战最惨烈的时候,他们不愿意前往战场,宁愿承担苦役,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又主动地讨要了鞭子,开始帮助唐人封君承担监工的角色。
唐人大道两侧,累死冻毙的乌苏拉、罗斯、安息俘虏尸体枕叠。
诺曼俘虏们的待遇稍好,虽然每天采石铺路累的半死,但都护府却会保证他们足够的粗粮,让他们吃饱。
都护府的区别对待,也让尼塔诺曼人看得很清楚。对于进攻布尔萨的外来军队,都护府惩罚极严,一日不死,一日苦役不止。对尼塔的诺曼人,都护府却只是申明惩戒,按照‘裹挟从贼,本心无辜’的罪名判决,大多数人会得到两到三年的重役。如果选择了归义,那么重役的时间还会缩短。
尼塔的诺曼人在惩罚结束后,并不会被歧视对待。唐人的归义官告诉他们,只要返回故乡耕种做工,那便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在俘虏之中,很快就有许多人选择归义。
南郡之人迁怀远、怀远之人迁南郡。面对诺曼人占据多数的地方,都护府会提高布尔萨官员、郎官的比例,面对布尔萨人占多数的地方,都护府则会提高诺曼官员的比例。
对于已经进入都护府的外族官员和士兵,都护府每隔半年就会清退一次,所有被清退的人,都是拒绝归义之人。
都护府对西部领地的蚕食,对乌苏拉来说,已成雪崩之势。
几场大战之中,雇佣兵和征召兵的死伤兵并不太要紧,安息人入侵的时候,尼塔就经历过这样的损失。但是这一次,唐军在各地处决了两千名到三千名诺曼下级贵族、诺曼法官、扈从、税务官、募兵官、军需官。换句话说,尼塔西部被诺曼帝国建立起来的统治、乌苏拉操纵的领主团体、散布在整个行省的司法行政官员,已经全部瓦解。
城郊和乡村地区,在市民们看来还是冷清了一些,但对于乌苏拉人来说,这些地方已经成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地。
诺曼帝国的军人很早就消失在了尼塔,如今,诺曼帝国留下的遗产也当然无存了。
帝国行省最后的组织,已经被唐军瓦解殆尽。残存的贵族,要么被唐军连根拔起,要么就被唐军纳入了参勤体系。
战争的破坏,已经让帝国最后一缕微光从尼塔消失了,从此再也不能复原。
诺曼人的统治结束的同时,熟悉诺曼话的唐人备官、郎官、归义官开始雄心勃勃地西进了。
每一个村庄,诺曼的旗帜都会被唐兵撕扯下来,丢在烂泥之中,其中珍贵的旗帜,则会被送到临湖城。
诺曼人的村长被要求归义,否则就会被换人。
备官们接管了贵族们留下的空荡荡的领地。贵族们的家人、扈从要么被处决,要么被撵向埃辛城。唐人的乡老和移民开始在西部修筑木寨,农丞会很快抵达,教堂留下来的土地图册会被尽数没收,大片的土地被重新分配。
各地动荡不绝,不顺从都护府的诺曼贵族们被强征到了河滩上。修筑官道需要大量的石、砂,这些人正好拿来使用。尼塔河南岸,尽是嚎啕的哭声和捶打石头的声响。
在都护府各城镇之中担任备官的年轻人,开始走上了和前辈们一样的道路。他们开始进入诺曼村庄,将诺曼村庄之中残存的贵族爪牙连根拔起。重分土地、籍名归义、安置移民,唐人的土地一寸一寸地移向了西部。
章白羽在十天之内,接到了几批不同的备官发来的报告。
“塔城以南,拔三堡,置县。”
“埃辛以北,收民三千余家,归义二百家。”
“拔诺曼两城,焚一城。都护府西疆,延绵至海。”
被焚烧的城市,是过去唐人奴隶的集散地,名叫奥斯特斯拉瓦。
这个奴隶集市最辉煌的时候,曾有两千四百多居民,其中有六百多奴隶,即便在尼塔行省,也算得上是个异类。奴隶占市民人数的比例之高,恐怕只有苏培科岛能与之比拟。安息大军抵达奥斯特斯拉瓦的之后,对于唐人奴隶的情况并没有过问,只是派出了新的市长,将贸易所得的金币,从流向西部转而流向安息大军。塞米公爵曾经短暂地掌握过这个奴隶市场,但很快就将它转交给了乌苏拉人,免去了一笔欠款。
唐军抵达此地之前,所有的奴隶都开始暴动,暴动的奴隶并没有夺取城镇,而是砸断了锁链之后就逃亡到唐营去了。
许多唐营,其实是悬挂着都护府旗帜的尼塔唐人军。这些小股部队大都是眼见都护府大军胜利之后,开始起事的义勇。对于这些军队,都护府的官员都对他们进行了接收和整编。愿意去东部耕种的居民,义勇领袖不得阻拦。愿意留在唐人军中的,则被唐人的城守、备官们纳为僚属。
这些唐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面受了苦,但他们的任务并没有结束。他们还要继续呆在为奴的城市,只是现在,他们的身份变化了。他们不再是奴隶或者释放奴隶,他们成为了都护府统治各个城市最好帮手:他们熟悉诺曼城镇,能够最快地帮助唐兵接管统治,他们知道哪些人应该除去,也知道哪些人可以招抚。
在着手接管乡村、城镇的时候,唐军对于尼塔的明珠—――埃辛城—――却没有加紧围困。
乌苏拉可用的守军不足四千,除开要防御埃辛城外,这支守军还要防御两座诺曼城市和一个乌苏拉自由港,兵力捉襟见肘。
陆上道路被唐军封死后,这些士兵只能通过乌苏拉人的战船在各个城镇之中来回调遣。
尼塔海峡上出现了惊人的‘繁荣’,大批逃难的诺曼人、罗斯人、安息人、乌苏拉人乘着乌苏拉共和国的船只西行,发疯了一样地逃离背后的唐人。
尼塔地区的珍宝也被乌苏拉人洗劫一空,他们以保护圣物不落入异教徒为名义,清洗了许多教区。贵重绘画、珐琅器、宝石、书籍、珍珠乃至丝绸卷、金银餐具,几乎任何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会被乌苏拉人带走。
罗斯沿海的许多城市,新生的拍卖行遍地都是。
体面一些的拍卖行,还有专门的拍卖厅,有木头座位和石头屋顶,也有专门唱价的拍卖人。草率一些的拍卖行,则只是几个佣兵围起来的一个马车,上面装载了来路不明的尼塔货,甚至是一些哭啼不止的尼塔诺曼少女。
许多难民被船长们欺骗,说基于同信兄弟的情义,免费将他们送过海峡,只要他们在一份船契上签字就行。
这些船契都是卖身为奴的契约。
大量的诺曼人带着欢欣的泪水爬上了船,在罗斯海岸登陆后,就被人用绳子拴住了脖颈,如同牲口一样地拉到了拍卖市场上。
所有的海滩,都挤满了诺曼人。
若诺曼帝国是一棵大树,那么名为科尔卡的树枝已经折断、名为布尔萨的树枝已经焚尽、名为尼塔的树枝漆黑枯干,滴落着粘稠的血液。
章白羽辗转各地,将十二名新唐男送到了临湖城。
接着,这支唐军士兵开始西行了。
许多人猜测,唐军的目的地是埃辛城,埃辛城的守军也开始彻夜值哨,城内哀声一片,以为死期将至。
不过章白羽并没有前往埃辛。
这座城市已经唾手可得,章白羽没有打算为它费神。
就在诺曼人纷纷的猜测之中,唐人大公的旗杖出现在了奥斯特斯拉瓦。
章白羽前往奥斯特斯瓦拉,主要是接到了安息哨点的汇报,他们说在晚上看见了海峡对岸的篝火,似乎有人在传达着什么消息。
售卖奴隶的城市已经化为了废墟,奴隶们组成的军队旗帜飘扬在它的上空,这种讽刺的景象,让许多罗斯诗人灵感大增。
章白羽从空气之中嗅到了焦糊的味道。
就在十多天前,烈火还在这座城市肆掠。
奴隶商人们被装进了铁笼,悬挂在过去奴隶市场的石柱之上。在奴隶商人们被烧死之前,他们会看见曾经经营一生的城市在脚下燃烧,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朽的磐石会烧的通红,他们的家人们在四门封闭的城市里面来回奔走。
奴隶商人们乞求慈悲、乞求帝国援助,或者只是乞求一场大雨。
没有慈悲,没有雨。没有帝国,没有神。
唐军屯在城外,城市四面封死,即便有逃出城市的诺曼人,也会被唐兵驱赶回去。
奥斯特斯拉瓦城外,唐军已经下达了命令,方圆三十里的土地被禁止耕种。
本地一位唐男的参勤之务,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撒上荆棘的种子和海盐。
城内。
章白羽走过的漆黑的街道时,似乎还能从脚底感受到烈火焚城留下来的热力。提前出城的诺曼平民也被集结起来,最后一次参观他们面目全非的家乡。
奥斯特斯拉瓦城,是诺曼人不被允许自由归义的城市。所有的市民,都被强制迁徙到了怀远。他们会在那里被打散,分开安置到林中人的乡寨之中。他们的余生都会被充作苦工。
一块块焦黑的石头,章白羽都轻轻地抚摸而过。
这些峭骨嶙峋的石柱,章白羽并不陌生。在春申的贸易站中,就有这样的石柱。石柱上安置着铁环,用来拴住奴隶的一只胳膊,奴隶们越挣扎,铁环就勒得越紧,直到许多胳膊发青、伤口流脓、胳膊坏死,奴隶们就会在极端痛苦之中离世。
这里的房舍留下来的残骸,也能看出过去的构造。蓄奴的家庭居住在二层或者以上,底层则用来安置奴隶和牲口。许多井边,还有一些身上没有伤口的诺曼人,这些拥挤在一起,试图从井边逃离,最终都被浓烟熏死,井底塞满了人。这些人衣衫得体,面露贵色,他们从奴隶贸易里面得到的财富和荣耀,如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章白羽行走在废墟中,两侧的建筑残骸,时时有碎石烂砖跌落。
除了唐军士兵铠甲的碰撞声和皮靴踏步之声,城内寂静一片。
喧闹和繁华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里,等到唐军士兵离开后,此地将会陷入长久的寂静和荒凉。直到有一天,唐人已经淡忘了这个城市的历史。直到某一天,或许会有路过的唐人,在一条水沟旁边捡到一枚戒指,那个唐人会好奇地四处挖掘,然后看见整齐的砖石,那个时候,唐人才会发觉,他脚下可能是一个废弃的城镇。
穿过了奥斯特斯拉瓦,章白羽很快抵达了海峡边。
安息哨兵们说,昨夜对岸又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篝火。
尼塔海峡淡淡的雾气腾起,乌苏拉人的战舰了无踪影。
乌苏拉人自诩能够封死海峡,但失去了陆地的依托后,乌苏拉战舰再不敢四处分散,它们簇拥在埃辛城外,将一批批人口财货送到罗斯。
一道小小的帆影已经出现了。
奥斯特斯拉瓦的大火,其实也是对尼塔海峡西侧发出的信号。
白帆越来越近了。
那艘船的模样,也被唐人看得分明:这是一艘罗斯船,它船身纤长,吃水很浅,但航速不满。
章白羽不用等到第二天。
唐兵们正从牲口上卸下木杆、绳索、厚布,许多顶帐篷被扎在了海岸上。
入夜后不久,章白羽在帐篷之中,迎来了海峡对岸的人。
来者都是罗斯人。
走入了帐篷之后,这些罗斯人认准了章白羽,在彼此探看了一眼后,这些罗斯兵取下了头盔,如同唐兵一样对章白羽行礼。
“都护。”罗斯兵的头目说,“钟离家归义人前来禀告。”
在海路被乌苏拉彻底断绝之前,章白羽就经由莱赫人知会过钟离牧,如果有一天,唐军在尼塔再无敌手,就会纵火焚烧奴隶城。见到大火,不论千难万难,钟离牧都要派人越过海峡,对章白羽禀报。
这些罗斯人开口之后,帐中人都沉默了了起来:钟离家归义人,是哪种归义人?
章白羽看了一会罗斯兵,“牧郎现在何等打算?”
罗斯归义兵的头目唐话说得最好,他奉上了一份地图。
“愿归都护府。”
章白羽点了一下头,身边的执戟郎将那份地图收走了。
“牧郎可有所求?”
罗斯兵摇了摇头,“钟离将军自忖往日过失,特地嘱咐属下转告都护:都护若愿结两家之亲,钟离家四千柄剑归都护,都护若不愿结两家之亲,钟离家四千柄剑亦归都护。”
章白羽沉默了很久,“愿意回来就行,一切都好说。”
罗斯兵在章白羽的注视下,惊出了一背冷汗,这个时候终于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便呼了一口气。
“钟离将军派我等前来时,已置备州郡,一切制度皆出都护府。”罗斯兵说,“钟离将军询问三地之名,都护府尼塔新地何等称呼?尼塔海峡何等称呼?钟离将军之邑何等称呼?”
章白羽跽坐。
“尼塔新地置为宣武郡。尼塔海峡改称洛峡。钟离将军之地,称洛西郡。钟离将军领洛西郡守。”
罗斯人隐约感觉这些地名另有深意,但却没有办法分辨。
不过,只要都护府愿意给名分,归义人的使命已经完成。
一行的罗斯归义人终于解甲行礼,口称贺武之辞。
还在找王国的建立免费小说?
网上直接搜索20万本热门小说免费看,,精彩!
(王国的建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