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旧日统治者
每隔几天,唐军都会拔除一个古河军人的哨塔。
就好像章白羽小时候在父亲的头上拔出白头发一样。
父亲总是在半睡半醒之中呼唤他来,一个铜钱换一根白头发。
章白羽会抱过来一张木凳坐在旁边仔细地拔着。
大哥有时候会走过来,轻蔑地看一眼说,‘我当年给爹拔白发的时候,可没你现在这样容易’。
章白羽自然不管不顾,一个铜钱可以换一把干果,或者几颗琥珀糖,这是了不起的报酬。
几年之后,春申大饥,铜钱立刻就不值钱了,什么都买不到。
家中的粮食也越来越少,章白羽的父亲还是会没事情就喊他去找白头发。
那个时候的报酬,只有煮过的豌豆了,吃到嘴里淡得很,没什么味道。
直到有一天,章白羽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找起来没什么意思了。此外,拔头发哪比得上去和韩家老兵聊天快活。他便告诉父亲,“都是白的,没什么好找的,我要去找韩细娘玩。”
几颗豌豆已经留不住章白羽了,章白羽大步地离开了家门,把父亲留在了身后。
好多年前了。
章白羽有天醒来的时候,突然记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往北,隔着一片海就是春申。
可是要打回去,却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
家人在天之灵,春申父老,耐心些,再耐心些,白羽就要回来了。
托利亚。
章白羽在大屋里面简单地吃了一点面皮。
只要离开了军前,一应财货都会丰盈起来。
章白羽询问了周围几个村落的乡老,这几年的生活如何。
乡老们自然说好。
说完了好后,就忍不住感叹道说,自从托利亚山中的石道修筑完成之后,水渠、石道、耕地就没有唐军来管了。
过去两耕两收、平整土地、修缮村落,都有唐军兵士来帮忙。
如今的村庄虽然比起过去兴旺许多,但却没有了当初一日一变的气象了。
一个乡老说,“当初校尉在山中时,说好的一户一渠,又从格城运来鸟粪、田料,再差的地都能丰收。这两年却是差了些。”
乡老的身边,几个人提醒他,‘校尉现在是都护了!’
这个乡老脖子一梗,“我就觉得校尉好听!跟咱们亲!”
那几个人就说,“都护大,管着校尉的。”
乡老‘哦’了一声,“那还是都护吧。”
周围的几个乡老眼看已经有人说出了他们的心思,便也不再多说灌溉水渠无人打理的事情了,都说些这两年新置的土地、农庄、果园,听来倒是让人觉得欣欣向荣。
托利亚地区本来就出产果树,除开已经出名的橙子外,又产石榴、橄榄、小枣、大枣,托利亚各村又善养蜂,制作的果脯蜜饯闻名各郡。
灰堡曾经有唐人领地一半的官员驻扎,如今那些官员和家眷也已经撤走了。
托利亚山区现在依然算是安宁而且富饶的,只不过在居民看来,却觉得比起过去冷清了不少。
章白羽和这些乡老们多聊了一会。
章白羽告诉他们,不光是在托利亚山区唐军士兵的人手不足,在各郡都是如此。
唐军的士兵、郎官、备官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个用,也没法面面俱到。
章白羽还谈起了在新林郡的故事:有一个城守上任的时候,只带着二十个布尔萨随从,将文书、旗杖、衣服打包,挂在驴子身上一路走到了山里。大半年的时间都听不到他的消息,结果半年后,那个城守带着一百六十多归义山民下了山,到郡守那里报功。大半年的时间里面,这个城守在山城周围四处巡游,遇到诉事就充当判官、遇到瘟病就留下来治病、还帮着几个寨子剿灭了土匪—――从头到尾,那个城守没有找山下的郡守讨要过一点财货、一批兵士,却为都护府安定了一座山城的居民。
“唐民都是最能干的,”章白羽劝勉这些乡老,“各乡各城,总能找到办法的。当年唐军在托利亚山中,许多人风风语说我们要困死在这里,几年后呢,咱们就席卷各郡了。各位父老在托利亚,可以学学石寨么。我听说,石寨周围有布尔萨贵人留下的土茶庄,他们收来了就继续经营。石寨还多养鸡鸭下蛋,又跟栾城互通财货,卖茶卖蛋换布。好像石寨的男人,大多取了栾城的诺曼女子,这就很好啊。”
没想到,章白羽一夸,还夸出毛病来了。
周围几个乡老和托利亚村人都变了脸色,“抢水儿么。”
章白羽听后有些不解。
这些乡老就诉苦说,石寨的人仰仗着石越大人主政,争夺山中水源的时候极为霸道。
稍微小一些的村落,就会被石寨驱走,大一些的寨子,则会被限制用水。本来属于各寨的水渠,现在都有许多石寨归义人盘踞着,在夏天也只放片刻的水就收闸,将水导向他们自己的寨子里面。
许多地方,即便是水渠不路过石寨,也会被他们霸占水路。如果要用水,就要给石寨好处。
至于茶园,当初的确是布尔萨贵人的,只不过唐军可是将茶园分给了四个村庄,现在却被石寨独占了。
几个备官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这些乡老前来找都护,是说没有唐军撑腰,就有人要出来作怪了。
另一个乡老说,“那石寨的人欺负了我们还不算,要把唐军的旗杖悬挂起来。他们寨子的归义人,许多人家里都有兵士在唐军中服役,也有不少人的子弟死在军前了。石寨的人说,他们为都护府出力出血,现在这些都是都护赏赐给他们的。”
一个备官对乡老说,“老丈,说事情一条对一条。这些话,究竟是石寨的人说的,还是你听来的,是亲耳听来的么?”
乡老瑟缩了一下,“我不曾亲耳听见,不过我们村社有人听见了,最后就传到我耳朵里了。”
备官又问,“有人说,是谁说?既然是少年,叫什么,在哪里听见的?劳烦老丈告诉我们名字,我们去叫来问问。”
另外几个乡老一时都有些聒噪。
“我们给都护说委屈,为什么你这个后生这般咄咄逼人?”
“都护在与不在,托利亚山中出了事情,也都是要这般处理的。”备官说,“若是石寨真的如您所说,那不光是石寨要严查,灰堡的城守要严查,就连归义司的石大人也免不了要查查。老丈想清楚了,刚才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乡老冷哼了一声,“石寨的人做了那些事情,他们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们大概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以前校```都护在山中,没有什么不公平的。现在都护在各处杀贼,这石寨夺了茶园是真的吧?抢了水源是真的吧?阿普村几百口人,那也都是跟着都护走的归义人,他们怎么就好得很呢?阿普村的人,要是多圈了地,多用了水,阿普将军就要写信回来骂的。索妖和阿普将军都是归义人,心却不是一样的!”
几个乡老到了这个时候,怨气或多或少都被激发出来,纷纷对都护说起了这几年石寨为恶的事情。
章白羽让备官留下来,将这些乡老说得话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记完了之后,又让备官读一遍,让这些乡老听听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最后,就让乡老们按了手印,各自遣走了。
返回了长屋之中,章白羽的脸色颇不好看。
当初在山中的时候,如果哪个地方出了这种事情,他恐怕带着执戟郎就亲自去看了。
现在却只能安排一个备官带着亲从官去查看托利亚山中的事情。
“托利亚居然出了这种事情。”
章白羽有些懊恼,这个地方可是他亲自分配田地、挖掘沟渠、下令修筑石道的,唐军最初的三丞都是在这里选拔任用的,最早的一批的归义士兵,也都是托利亚人。这些士兵现在有许多已经成了唐军骨干。
这才几年的时间,就有了石寨这样的事情。
托利亚尚且有‘石寨’,别的地方呢?
“石越在哪里?”章白羽询问备官。
“石大人在古河郡,前几日刚刚游说一城归附。古河郡的归义司,现在全由石大人操持。”
“先把山里面的事情弄清楚,事无巨细都记下来,派人送给石越看。”章白羽说。
“发长史府么?”熊家出身的备官问道。
发不发长史府,完全就是两种情况,备官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先不发,”章白羽说,“等战事定下来,再发长史府。”
现在各郡都绷着劲和乌苏拉人较量。
这种时候章白羽也不想让各地城守有什么想法。
城守已经不是过去近在眼前的属下,而是远在天边的一城守备。
章白羽需要他们源源不断地送来粮食、兵员、役夫。章白羽明白,不管是都护令还是长史府令一旦发到各城,恐怕都会引起动荡。
备官点头去办了。
在托利亚山中,章白羽一边关注着沛人使者的动向;一边听着灰堡食货郎的报告;还召见了灰堡的城守问话。
食货郎、灰堡城守还有此地的哨站成员,都没怎么说石寨的好话。
当初听说阿普保忠折辱石越,总喊他‘抢水儿’,没想到这个称呼,却是没有冤枉了石越。
备官也颇为干练,在食货郎的陪同下,他走遍了许多寨子,这才发现,石寨不光在山南一地气焰颇盛,在别的地方也有生意。
石越的几个养子竟然还将诺曼奴隶弄到了托利亚山脉。
当初唐军抓住的战俘,大多数被遣送回尼塔各地,也有相当多的人被送到了各地挖矿修路。唐军也曾给乌苏拉人提供过奴隶。
奴隶竟然在托利亚山脉死灰复燃。即便在诺曼人统治时期,尼塔行省的奴隶也是越来越少的。因为诺曼人都知道,把奴隶送到城镇做工要划算得多。可是在托利亚,石寨却真的有上百奴隶。这些奴隶不光在茶园里面干活,也帮石家种地,还有不少兵士根本就是石寨的奴兵。
石寨的寨主石廿九,得知都护造访后,立刻准备了许多礼物前来问候都护。
这个时候,章白羽才知道,原来修筑水坝的石料、木料、钱粮,石寨是出了大头的,各地的乡老都隐藏了这个事实。
石寨的寨主对章白羽行礼的时候,行得是封臣之礼。
旧有的风俗、习惯正在悄悄地复苏。
石寨的人恐怕也没有觉得他们哪里错了:他们认为自己是都护公爵的封臣,在领地之上,他们自然享有一切权力。
这种道理,不论是在唐人的统治下还是诺曼人的统治下,都是不变的。
托利亚的穆护、贵族已经被诛杀殆尽,恐怕比布尔萨地区杀得还要彻底,可一旦不注意,这种风气又会复苏。
章白羽有些不寒而栗。
唐军的善战掩盖了许多问题。
当初在托利亚的时候,各地的村老、贵人半年就一反叛,唐军杀得人头滚滚才能勉强压制住。现在反叛少了,恐怕是担心唐军镇压所致,但是问题解决了么?当然没有,只不过是被搁置了。
又回到了当初和林中学者们讨论的事情:与民从俗,就能尽快站稳脚跟、迅速强大,可是从俗太多,唐人还是唐人么,未来的唐国还算得唐国么?
如今西部各国都在抛弃旧法,都在抑制封臣,收并权力。凡是封臣做大的地方,就没有一个还能稳固强大的。
章白羽发现,和唐人统治最为相似的埃兰王国,恰好也是西部诸国中最为强大的――埃兰国内没有多如牛毛的小邦君、也没有威胁君主的大封臣,虽然有贵族统治的沉珂,王室领地却在逐年扩大。反观诺曼,从上到下,封臣积习已久,皇帝几次都因收权引发内战,最后功亏一篑。
唐军打碎了布尔萨各地的贵族、教士、穆护勾结的统治,自然是白纸好作画。现在看来,这头几笔却未必画得多好看:石寨这件事情,就是在唐国的画卷上,落下了一个极大的墨点,章白羽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想到了这里,章白羽招来了备官。
“前几日说的事情,还是发长史府吧。”章白羽说,“不必等战后了,现在便让长史府议。”
备官颇为意外。
都护很少像是这次一样。
不过备官也多多少少地猜想到了都护忧虑的事情:不是因为一地石寨抢水的问题,也不是牵扯都护府大员的问题,这件事情,恐怕是牵扯到了唐人的国制问题。
当初唐军艰难转战的时候,关于国制的争论可不少。
现在邦国初就,这件事情早晚还会再次热议起来。
石寨继续按照竭诚对待封君的信念,一方面拷掠地方,一方面却对唐军提供着远超其他寨落的财货。
各地唐人寨落,都在观望着石寨的动向。他们的当然不喜欢石寨,却也拿不准都护府对石寨是什么看法。
章白羽知道,在怀远、新林乃至南郡,恐怕也有这样大大小小的石寨,他们对都护府并没有国家的概念,都自认是新封的领主,对封君自然百般感激并且尽忠。
至于古河郡就更不用说了。许多领主王公前来投奔,就连对封君的感激也没有多少,只是因为惧怕才归附而已。
一支强大的舰队、一个富饶的唐海、北伐诛杀春申之贼、在布尔萨半岛推行唐化,章白羽哪一个都想要。
但他却发现,都护府的精力只能用在一个地方。
唐军要腾出手来,却还要先和乌苏拉人洽和。
一时之间,章白羽对乌苏拉人恶念丛生:正有迫不得已的事情立刻要去做,却被人拖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章白羽抵达托利亚山脉之后,石坝终于修缮完毕。
工匠、役夫欢声震天。
章白羽的脸上,也露出了今日来少见的笑容。
山中修缮石坝的同时,阿普保忠也传来了捷报,格城最后一处威胁唐军补给路线的寨群已经被拔掉了。
唐军的大营,现在可以从容地迁徙到滨海地区,就近围困格城。
格城也做出了应对,几个外城都在向格城涌去逃难的居民。
格城人也明白,被彻底围困的命运即将降临。
格城人虽然惶恐不安,但却没有到士气崩溃的时候。北边的海路,还是畅通无阻的。时常有乌苏拉船只靠岸,送来一些象征性的援助。
乌苏拉人还告诉了格城一个让他们振奋的消息:乌苏拉即将派出大军进攻都护府的北部边境,若是格城人表现出色的话,乌苏拉人还会考虑协防格城。
唐军日益逼近城墙,格城的居民的心情,也在恐惧和希望之中来回摇摆:他们害怕唐军杀进城内,无比希望乌苏拉人能够挽救他们。
格城的居民忧郁地望着北部的山脉。
近来沟渠涌来的水越来越少了,外城的几处河流,也因水势虚弱而封冻了起来。
大量涌入的难民,让格城内的用水更加紧张。
在街头,为了取水爆发的斗殴屡禁不止。
格城的西部,唐军红色的旗帜开始出现了。
第一排唐军的木栅被修筑了起来。唐军击退了格城骑兵几次进攻后,将木寨扩建城了临时营地。
越来越多的唐军工匠、役夫出现了,他们的身后骡马成群,越来越多的物资被运送而来,大车在雪地上延绵不绝。
天空中的雪花已经变成了雨雪交加,地况更加恶劣。
唐人的民夫肯定会在路上吃尽苦头,不过格城人却高兴不起来:泥泞的地面表示春天就要到来了。
每一次落雪落雨,格城缺水的情况都会暂为缓解。可是几天后,格城又会重新陷入饥渴之中。
格城人派出了一支小队沿着沟渠河岸北上探索,结果遭遇了唐军的伏击惨败而归:这一下,格城人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水源被唐军控制了。
昨天,唐军的一位使者入城劝降。
这个使者遭到了格城居民的极尽侮辱。
格城人最终没敢杀死唐军使者,而是将他绑在了一头驴子上,让他倒骑驴子离开了城镇。
同一时间,章白羽返回了军前。
一改在格城的顾虑重重,章白羽出现在军前的时候,总是给人振奋快意之感,唐军士兵立刻士气大振。
各地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问题等待解决,可这几年磨炼出来的数千精锐之士、数十万习战之民,却是唐军的底气。
格城。
围城初成。
军帐千帐灯火通明。
天气越来越温暖了。
章白羽等待着第一场暴雨的来袭。
从海滩边直到山脉脚下,唐军正在修筑一条长坝。这是水淹格城的最后一道工程:等到山中倾泻积水之后,这石坝将会阻截泛滥的洪水,将洪水引向格城。到时候,整个格城都会淹没在一人多高的洪水之中。
洪水褪去之日,便是唐军进攻之时。
石越发来了简报,信中极为自责,说他管教无法,家中养子胡作非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准备让养子退回茶园、背着荆棘条前来请罪、再承担参勤之责――石越说,只承担参勤之责,并不要求唐男封号。
自责结束后,石越又吹嘘了一番在古河郡籍名归义的功劳。
石越说现在古河郡归义成风,说出来都护可能不信,许多人如果不能成为唐人,恨不得去死。
石越对于籍名归义的手段也多有讲解,“对古河部族,大可从威从严,让他们远离城镇,失去人口、财货,就能让他们驯服;对习于耕种的诺曼村民,多半引导便可,对这些人,归义是其次的,和他们厘定耕地、摊派粮赋民役更加重要;城镇的居民,只要恢复断绝的商路,控制粮食、盐、布三项,立刻就能招来归义之人。只不过这种归义未必诚心,还需要多加教化。都护,外人归义,有时候也强求不得。我们唐人只需心怀坦荡,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做好自家之事,何愁异族之人不来归义?”
石越对养子的所作所为也是深恶痛绝,对都护的去信询问也是害怕不已。不然以石大人的秉性,在信中岂会顾左右而他?如果事情不严重,石越早就开始狡辩了。
这石越也是聪明伶俐,总能嗅到危险的气息,并且及时躲过去。
这一次,石越就猜到都护询问石寨,可不是为了托利亚一地的问题。
作为应对,石越立刻表态支持都护惩罚养子,甚至承担参勤赎罪。
等几年之后,当都护府开始清查这些‘新领主’的时候,石越就能躲过一劫,至少也不会首当其冲。
“也算他聪明。”章白羽将信丢在了案上。
“谁聪明?”洛娜从帐外款款而至。
两个随同进来的执戟郎百口莫辩,“都护,洛差人出现时已在帐前,又不让我们通报。”
章白羽立刻正坐戒备,挥手让执戟郎退出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托利亚一路跟着你来的。”洛娜笑着说,“你却总也发现不了我,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你来做什么?”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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