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尧紧紧盯着穆槿宁,这一个哪怕他身处军营,午夜梦回也只想起她,心也只是为她而疼痛的女人,他蹙着眉头,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没有那么恶毒,哪怕她离开他,去了皇帝的身边当后妃,他也没想过要她去死。
她的最后心愿,便是——
“若我哪天死了,我想跟我娘,跟紫烟葬在一处。念儿跟我爹有奶娘跟赵嬷嬷她们照顾已经足够,希望王爷不要为难他们。”穆槿宁神色一柔,嗓音轻轻的,低低的,宛若春风拂面,仿佛她说的是很轻松的事。
在那个遥远的边塞,她没想过会活着回去,一想到要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知道那一日才结束,又害怕又恐惧,胆战心惊,看着紫烟日益隆起的小腹她不断捶打自己的胸口,也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那些混蛋,她更无法原谅的人,是自己。
看着紫烟抑郁寡欢白日还要干活晚上却整宿整宿无法安睡,每日吃的野菜红薯粥还要全部吐出,才一个月就瘦的像鬼一样。
一刻间的回忆,再度刺伤了她的心,她蓦地面色死白,仿佛连呼吸都特别艰难。
秦昊尧看得出她的虚弱无力,此刻他早已不想再从她的口中逼出更多更真切的事实,他没有太多时间-无-错-小-说-.--,更不想再伤害他。他阴着脸,独断地说下去,仿佛是命令,无法违抗。“如果你还相信本王,本王不会让你因为那些混蛋而丧命,不会让你为他们而陪葬。”
“但杀了他们的人,真的是我。我死,并不冤枉。有罪,我自然受罚。”她轻摇螓首,他的这一句话坚毅的,几乎要打动她麻木不仁的心。
她说服自己不能流泪,她曾经恨过秦昊尧,她对秦昊尧的怨怼或许不比秦家其他人更少,但……。如今都该放下了,而不该总是在意追究。
“那是他们该死!”
秦昊尧气急败坏,他不想看到穆槿宁安于现状,在天牢中等死,他指着那空余之处,低喝一声,满腹怒气,跟往日冷漠的模样,却判若两人。
他这二十几年,也杀过很多人,若是杀人就要偿命,该死了几百次几千次的人,是他,而不该是她。
她并非主动恶意害人要人性命。
“这句话,很好听。”她轻笑出声,眼泪却无声溢出眼眶,仿佛在他的眼底,杀人却是无辜,就应该被原谅宽恕。
正是因为她也觉得他们该死,她的双手才染上鲜血,她的人生才开始破裂,但那些——却并不是对的。
这些,原本就是错的。
“再说一遍吧。”
她闭上眼眸,晶莹的一颗泪珠,悬挂在她的眼角,宛若一颗琥珀,她无声无息垮下肩膀,身子渐渐柔软下来,她再无任何心防。
说,他们该死,而她,才是被害者。
哪怕是假的,也好动听,好悦耳,仿佛再可以任性地,自欺欺人一回。
秦昊尧的心中,再度涌入些许寒意,他哪怕是对她说一句动听的话,都不曾。相反的,他对她说过太多太多的难听话,伤害她,一次又一次。
她缓缓睁开眼来,隔着濡湿的双目看着他,痛到极点的眼神,悲哀绝望,哪怕是用一脸笑容,也无法遮挡粉饰。
秦昊尧没有对着她说,他已经全部看完了她在塞外写给他的信,而她,是否早已忘却?!
“你恨本王。”
他压下心头无法理清的情绪,直直望入那一双因为泪光愈发迷离的眼眸,四个字,他看着她的笑容渐渐崩落。
他无法磨灭自己身上对她犯下的过错,更无法磨灭,他也是秦家的人。
她无声摇头,苦苦一笑,他错了。
她恨得,是秦氏王族的——所有人。
不,或许她恨得,另有其人,或许她恨得,是这个世道。
“我是不是很可怕?”
她再度闭上眼眸,不愿再看着他,从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看到任何一种神情。她的手依旧还在他的手掌之内,让她不禁想起冬日那一次,他在皇宫牵着她行走在雪地之中,每一步,她的步伐,沉得几乎快要走不动,双足仿佛受缚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费力呼吸。
她徐徐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秦昊尧的胸口传来一阵阵更加剧烈的闷痛,他别开视线,逼自己无动于衷,漠视她手心既暖又软的触感。
这一回,她要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死,都由她自己来主张。
对。
她是卑微,她是微不足道。
但她就不能选择吗?她就要任由命运推着她,而不能自己走吗?
她就不能……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人生,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手中的温度仿佛在风雪里,流逝的太快。
她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凝眸看着他的时候,眼底再无任何的情绪,淡漠的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
即便曾经,抓紧彼此的手,他们却还是被人流冲散,他们最终却还是,被命运分开走散。
或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遗憾。
她早就跟他说过,她不再是以前的崇宁了,哪怕崇宁再固执己见,一厢情愿,她是纯洁天真的,而她——如今却拥有杀人的罪名和不堪的过去。
两手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口最近的位置,秦昊尧的面目沉郁,她的粉唇边卷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仿佛一阵风袭来,就会彻底被吹走。
欺骗是最简单的,但想要瞒住一辈子,可不那么容易。她或许没想过要对任何一个人坦诚自己的过去,但如今,她却急于用这个罪名来换取往后的安宁。
她欺骗了秦昊尧,她背叛了秦昊尧,他早已跟她警告过,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欺骗和背叛,而她却明知故犯。
但她并不亏欠他。
她眸光一沉,眼底再无任何情绪,唯独脸上的笑意还在,却多多少少带着几分失落。
“崇宁能给你的,全都给过你了。”她在这般的境遇之中,也不愿再说敷衍的话,或许彼此都已经心平气和,无论是谁给过对方的伤害更多,如今也应该全部释怀,宽待忘却。作为女子最看重的清白之躯,也是献给他的,无论他信与不信。而她,也不想再提。
“一切都给了?”他低低重复,黑眸望向她的面容,她将所有的情意都埋葬在塞外,只因在她独自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自己,覆水难收。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他已经去过塞外,已经将她的过往了解。
“你的心呢?”
他话锋一转,冷冷追问,她却面色微怔了怔,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的眼神闪失一抹急促的慌乱和惆怅,她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过去就像是汹涌而来的海浪,早已将那些单纯的情意,全部冲散带走。
“崇宁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王爷的时候,王爷不要,而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她的眼神苍凉无穷,嗓音飘忽在空中,据实以告。哪怕到了绝地,她没有想过要用往日的感情,来挽留他,哪怕如今整个世上可以救她的人,只剩下秦昊尧一个。
她不愿自己再欺骗他一次,也不愿自己再欺骗自己一次。
她不想用感情,再当做一回卑微的筹码。
哪怕,可能换来她的性命。
“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彻底打断思绪,她清冷的嗓音,不留余地,今夜的访客太多,她的情绪就快不堪其重,仿佛一直在提醒她,死到临头,总要追忆过去。而追忆,却给她带来更多的失落绝望。两个字,她最后一次呼唤这个男人。“王爷。”
他听到这一句话,果真站起身来,松开了手,毫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她垂下双目,心中格外平静,纠缠了这么多年,也该各自分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
她或许对他太偏执,他有他的命数,并非一定要帮她化解劫难,四年前的绝情,她到如今豁然开朗。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非谁不可的道理,更没有谁不在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她垂眸一笑,不去看秦昊尧离去的身影,唯独心中剩下那个声音,轻声细语——让崇宁走吧,过去的崇宁,现在的崇宁,她都不该再留在王爷身边了。
无论她是生是死,她都真心期盼,他的心里再也不要留下她的影子。这段感情,哪怕再让人怀念,也只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留着,就是一把双刃剑,伤害秦昊尧,同样也伤害她。
今夜皇上许了李煊跟秦昊尧来看望她,她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事情即将发生了,否则,皇帝绝不会如此仁慈大度。
狱卒见周煌手下的太监来了,被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端着茶水走到天牢。
穆槿宁淡淡睇着狱卒手中的漆盘,毫不言语,一盘精致的五色点心,一碗清茶,已然是丰盛的犒劳了。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餐。
狱卒一改原本的冷淡刻板,他满脸堆着笑容,低声恳求。“槿妃娘娘,上面人听说你一整天滴水不进,已经责怪小的了,方才小的被公公责骂了一顿。您若好心不想让小的掉脑袋,请您念着小的方才给您和王爷担了不小的罪过,多少吃一点吧。”
穆槿宁浅浅一笑,眼底没有任何的拒绝,将茶杯捧在手中,那茶香四溢,茶杯的温度温暖了自己的双手。
狱卒的眼底闪过一道敷衍的恭维,穆槿宁清楚这是有求于她,若是她还继续固执下去,他便不会再给任何好脸色了。这世上,多得是狗仗人势。“天牢的饭菜原本就简朴平淡,可能不合您的胃口,所以公公特意带来了娘娘原本最喜欢的五色糕——”
“知道了,你不说我也饿了。”
穆槿宁微微挑了一下柳眉,神色不变,喝了一口清茶,静默不语地品尝着新鲜香甜的五色糕点。
哪怕是要死,她都不怕了,还怕其他的折磨?!
一样要死,还不如平静从容,不饥不饿。
狱卒等待穆槿宁吃了几块糕点,喝完那一杯茶之后,才笑着起身,将东西收拾了,再度走出牢门。
她缓缓的垂下眼眸,依旧倚靠在墙面上,仿佛困意袭来,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之中飞速的旋转,走马灯一般。
她仿佛依旧在秦王府内,面前搭起来的戏台子依旧是锦绣戏班,她仰望着皮影戏,而其中上演的人物,都是跟她相关的。
她全神贯注地,观望着自己的过去,一幕幕,一幅幅,仿佛身体早已沉睡千年,而心,还有触动,还有感觉。
她的身子,最终偏倒在一旁,双手无力垂下,黑发遮挡住那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庞,她唇畔的笑容,无声崩落。
——
她们,在不断奔跑,呼吸喘气的声响,落在安谧死寂的夜色之内,格外沉重惊慌。
他们,在身后追逐跟随,不堪入耳的淫秽言语,就像是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而今夜……她们是无法逃脱的鱼。
“彭”。
穆槿宁的手,突地被无声拽下,她睁大了泪眼,咬着牙扶起在仓惶奔跑之中而跌倒的紫烟,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就像是她们始终无法逃脱的噩梦和诅咒。
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根本没有穿着衣裳,她害怕了许多天,今晚官府之中有宴席,她跟紫烟正在屋后忙碌,却被他们堵了去路。
她们顾不了太多了,女子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寡不敌众,仓皇从后门逃开。
“紫烟,我们上山。”
她压低嗓音,额头都是汗水,今夜仿佛太过漫长,她们已经耗费了大半的力气,穆槿宁的喉咙仿佛都是干涩苦痛,她抬头,明明知道彼此都没有更多的体力,但一旦脚步停下,她不敢想下去。
哪怕要死,她也要跑下去。
“上了山,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紫烟看着穆槿宁眼中的坚韧,挤出一抹笑意,无声点头,紧紧握着穆槿宁的手,两人穿行在黑夜之中,山路难行,树枝的枝桠,漫过膝盖的野草,将她们的衣裳刮开划破,甚至面颊手背,也有几道细小的血痕。
她们只是官婢,说得难听,连贫民百姓都不如的地位,若是不逃,哪怕今夜发生了最可怕的事,甚至死在这里,也无人会想起她们。
背后男人们的咒骂,从未断去,穆槿宁皱着眉头,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重,跟紫烟彼此都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这一条山路,渐渐豁然开明,她隐约看到前方的月光,她的心中升腾起巨大的希望,不管今夜离开官府会得到何等的重罚,她都绝不后悔。
最可怕的事,是有一个男人离她们越来越近了。紫烟方才重重摔了一跤,想必是崴了脚,穆槿宁牵着她小跑,却明显力不从心,手掌之中拉着的越来越重,就像是千斤巨石,她心中越来越急,急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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