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薛学清正在书房翻阅文书,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猛地丢下手中墨笔,袍袖一挥,疾步绕过书桌,走到门边,薛月敏正站在门口,看起来神色黯然,有些疲倦。舒残颚疈
“爹爹,我累了,想回房歇息了。”薛月敏朝着薛学清微微福了个身,眼底一片孤寂之意,讪讪开了口,正欲转身离去。
“娘娘怎么说?”薛学清见女儿这般神态,自然了然于胸,不过还是想要知晓其中事态的进展。
“我原本要去说服她,没想过最终却被她说服了。”薛月敏这一路上尽是百转千回,只消一闭上眼,就不难回想起那一刻的眸光乍现,宛若惊世之光,那一番近似咄咄逼人的逼问,让她无言以对,最终只能折服。她的心中尽是自嘲,她将此事想的太单纯太天真,不过是一时意气,哪里经得起时光的打磨?若是当真过上极尽孤独的日子,这满腔才情无人欣赏,还不是苦守空闺,届时不能自已,更是得不偿失。既然天子根本不欣赏爱慕她,她即便挤破了头进了皇宫,又能有多少胜数?她这些天是被愤怒和不甘蒙蔽了眼,从来都是她拒绝别的男人,觉得不可一世,更觉天子没有看不上她的理由,才会如此积极,其实……她不过是想要一个互相倾慕互相赏识的-无-错-小-说-.--良人,过琴瑟和谐的生活,整日怨怼生恨,并非她心之所愿。
这些日子身处的迷雾,总算散尽了,她下马车的时候,虽然一身疲倦,却又甘之如饴。她本以为这位娘娘是一个温和近人的女子,更以为她生性柔弱,只是人不可貌相,虽是江南女子一般温柔似水的美貌,骨子里却又有深谙宫规的强硬,是个柔中带刚的人物。
她走近两步,双手覆上薛学清的衣袖,眉目之内满是黯然神伤,当下离开的时候有过不甘心,更有过愤怒,但不知为何,那位后妃赶走她的那句句真言,却在脑海之中越来越清晰,个中滋味,她也越来越品尝的出来。那些——并非只是威慑她的谎言,并非只是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那个女子……仿佛也深明自己的心境,仿佛也经历过这些心绪和煎熬,每一个字都入木三分,说到她的心坎上去。
“我突然不想离开杭州城了,爹爹。”她扬唇苦笑,轻声浅叹,她是眼高于顶地过了十九年,说得好听是自恃过高,说得难听是不曾顾虑过自己,不曾顾虑薛家,她将自己忽略的孤独都埋入酒坛之内,埋在地下,却从未正眼瞧过那些个欣赏她爱慕她的男人。
若无人赏识,她空有一身才气又能如何?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意义用事犯下的过错,到时候再想要反悔,就来不及了。
她依旧记得穆槿宁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哪一日被折断了这一身傲骨,会痛不欲生的——”,她是薛家长女,正室所生,哪怕几位姨娘在她面前也不敢挑衅争锋,只为了爹爹在众位儿女之中最看重她,这十九年来,她向来是高高在上地活着,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真真切切看过自己的人生。
一旦进宫,宫里的女人出身官宦之家的不是少数,比薛家更高的更荣耀的身世也不乏有之,若是无法在宫中立足,在嫔妃之中也就是最低等的地位,她并不习惯跟人低声下气地毕恭毕敬,若是由此成为一个压抑心中清高傲气的唯唯诺诺的后妃,她怕是会成为一个迷途失魂,她如何能够容忍这一辈子卑微,毫无足道?
“女儿,这想进宫也是你的意思,怎么总是变卦?”薛学清虽然是暗中大舒一口气,却还是覆上薛月敏的肩膀,有些说笑的意味。
薛月敏跟自己的父亲轻轻抱了抱,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神情动容。“我想方设法进了宫,未必能够过我想过的日子,她说的没错,后宫像是一座围城,外面的女人都想进去,进去的却又很难出来——”
薛学清从女儿的言语之内,听的出后妃对着女儿说了在皇宫生存的险恶,他许久静默不语,最终看此事成不了了,也只能换种说法。“我今日也是心神不宁,若是此事还未成之前诸多难关,我也生怕哪怕你进了宫,之后的日子过得更艰辛,你也是知道的,在薛家人人都敬畏你,要是去吃苦,我还是舍不得你——服侍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既然放下了,我们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当皇上此趟没来过杭州城内。”
“多谢爹爹不责怪女儿不成事。”薛月敏再度朝着薛学清福了个身,在他的注视之下,跟着贴身奴婢缓缓离开了。
薛学清脸上的笑意,随着眼前的倩影渐行渐远而崩落消失,没想过那位后妃,居然如此强硬。
这事不曾成功,也有他的疏忽之处,至今还不曾知晓那位后妃的出身背景,到底是何许人也。
或许这当真是薛家没有前途似锦的缘分和福分。
……
在杭州城逗留了七八日之后,众人也看回宫的日子渐渐近了,彼此收拾好了,从杭州一路北上返回京城。
除了在苏家遇到的不快之外,此趟下江南足足一个月时间,也称得上是平静顺遂。
马车徐徐停在宫门之前的时候,穆槿宁走下马车,她凝视着眼前的朱红色宫门,如今正是晌午十分,五月初的暖阳将这高大宫门照的熠熠生辉,远处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重影,让人站在此前总是心生敬畏,仿佛这是世间最美丽最繁华的地方。
或许她也曾经每次都生出万千感慨叹息,哪怕她如今什么都不再记得也不想再记得,宫门为她敞开,或许还保留了当初她进宫时候不同的心境。
年少时候定是喜欢这皇宫的吧,而如今经历艰难险恶之后,她还会觉得这座皇宫有它独到之处,让人流连忘返,不能自拔?
她这般扪心自问,却听不到哪怕一句回应。
她仿佛是站在一道分界线上,她即将离开自由逍遥的世界,走入宫门之内,往后就无法继续贪图自在随性,无法继续徘徊犹豫。
她一旦踏入宫门之内,就要重新去过以前的日子,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眸,朱红色的光耀洒落在视线之内,宛若迎来一片惊痛。
径自沉默许久,哪怕心中百转千回,哪怕胸口溢出复杂难辨的情绪,她亦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抿唇一笑,盈盈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入其中。
她如今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都是徒劳的。
心中的空白,迟早有一日,会彻底填埋的。
繁华荣光,宛若千丈彩绸,在白灰色的石路上铺了一地,她心中的思绪最终沉淀在深处,她踏上那根本不存在的彩绸,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分明是离开了皇宫一个月了,但没走到一个路口,她却还分得出自己要朝着何方走去,她也不再抗拒心中时有时无的真心感受,跟随着秦昊尧一道走向寝宫去。
那一日,薛月敏来过客栈,秦昊尧不是一无所知,公孙木扬的屋子虽然跟他们的那间上房隔了两间,并不隔开太远,连着赢了公孙木扬三盘棋后他就打算走,但打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薛月敏失魂落魄地下楼去,不想他回去的太过突兀,他转过身去,继续与公孙木扬对弈,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回屋子。
薛月敏前来所为何事,他不必亲耳聆听,也不难揣摩,之前薛家为了能让女儿再有进宫的机遇已经劳烦公孙木扬开口,此事失败了,薛家小姐居然会亲自来请求穆槿宁,要穆槿宁帮她一回。
以前的槿妃……心中有满腔热情,另一面却又是冰冷寒意,她理智聪慧,镇静从容,知道大是大非,知道进退攻守,可有情,亦可无情,原本就是当后妃的材料。他唯独不知道,穆槿宁是如何拒绝薛月敏的,她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槿妃,她的世界脆弱混沌,比过去更加温和,主见也少了,怕是根本不知该如何拒绝别人的提议吧。
或许他笃定毫无希望的事,并非一定没有任何转机。
他对薛月敏没有半分喜欢,这是实情,拒绝的笃定,却不过是因为私下里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性情高傲,自以为是。他不懂女儿家的细腻情事,只知道他个人的喜好,他喜欢看春日里桃花开的满枝满眼,满目柔软娇嫩的粉色,却不喜欢有人在花开正好的时候将桃花采撷下来,浸泡在酒液之中,继而埋在地下一整年再开封。
哪怕这是别人眼底的精巧心思,在他心里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今日朕让人在宫里摆了一桌宴席,你我一月在外,舟车劳顿,正巧有人极尽心思给我们接风洗尘,朕不曾拒绝她的好意——”秦昊尧一走进寝宫就开了口,身为天子若是常常松懈,这江山也恐怕迟早会动摇,明日早朝他就准备要说起穆槿宁的事,既然如此,今晚也该让语阳他们好好看看她了。
她不是见不得光的人,名分,富贵,荣耀,尊崇,过去一切曾经属于她的,他都会还给她。
“皇上说的是语阳公主?”将手边从江南带回宫来的物什打点清楚,穆槿宁转过身子,淡淡望向说话的男人,并不过分意外。
她在宫里这些日子,对秦昊尧也多少了解,其他的皇族兄弟姐妹她并不清楚,倒是天子有一名亲妹妹,叫做语阳公主,几年前刚刚嫁做人妇,住在宫外的驸马府里,不过常常进宫,皇宫后妃众多,兄弟姐妹自然也众多,并非一母所生,自然心有嫌隙,毕竟唯有同胞兄妹的感情才是真感情。
“你就当成是一家人吃饭,不必有所负担。”秦昊尧扬唇一笑,从容回应,别的兄弟姐妹跟他也无深情,不过是仰仗着他过着不劳而获的富贵生活,并非所有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家人。
柔荑将两张折叠的整齐的宣纸摊平了,她的目光落在那曾经在画舫之上描画的风景,午后的温暖春水,黄昏的彩霞苍穹,如今看来也是为之心动的美景。
他终于要将搁在彼此之间的这层纸捅破了。
让她去面见他至亲的亲人,这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而后呢……她不难想到秦昊尧要做的事,或许到时候,又是一番不小的风波。她的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将眸光转向他,挽唇一笑,轻点螓首。
午后,穆槿宁回到偏殿,紫鹃将屋内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她小憩片刻,再也无法安睡,便起身来,吩咐紫鹃为她重新梳了个头,换下在宫外穿的装束,身着一袭银蓝色钩花的素雅宫装,静静坐在窗边的软榻之上,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她便当下就站起身子。
该是时候了。
她亲自打开门来,黄昏时分,天色还不算太晚,天际的晚霞宛若宫里上等的红色紫色的绸缎,瞬息万变,一刻间可以变出千百种不同的花样来。
不过只是匆匆望了一眼而已,她不再留恋,跟随着领路的太监,不疾不徐地走向赴宴的宫殿里头去。
“他们已经在里面了。”
在门口遇到了从另一处走来的秦昊尧,他满意地看了穆槿宁一眼,她的装扮跟后妃一模一样,虽然很多事她还不曾跟过去一般精通,但如她所言,她既然进了宫,就绝不留恋宫外的洒脱世界。
她朝着秦昊尧挽唇一笑,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酒宴在正中央,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十道凉菜,两旁也有位子,几人的身影短暂映入穆槿宁的眼底,隐约听到孩子的嬉笑声,还有女子扬声安慰的声音。
“舅舅——舅舅——”
女娃眼尖,一下就看到走进门来的秦昊尧,许多日子不曾见着秦昊尧,她更是满面甜甜笑容,麻利地从娘亲身上爬下来,朝着秦昊尧的方向跑去。
“心羽,你慢些……”
语阳公主也实在拿她没法子,她生性沉郁,前半生过的并不欢心,总是过着一个人的孤独生活,把自己的心也封锁在冷冷清清的碧轩宫内。而心羽却跟她完全两样,她有着自己没有的开朗性情,宛若艳阳天一般,乐天知命,也从不耍脾气。在驸马府内她常常教导心羽要有大家风范,不过,久而久之,也似乎觉得女儿有这样的性情是好处,就索性由着她去。天性如此,她又何必束缚捆绑,扼杀女儿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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