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一脉相承的变扭
晨光熹微,玄色宫檐上覆着白雪,虽然天气寒冷,却仍能见到几只鸟雀跳跃于瓦当之上。
曹操不在许都,刘协“拱垂而治”,每日的朝堂显得风平浪静。
散了朝议,种辑在宫室外同荀攸打了招呼,如往常一般孤身一人慢慢走在回府的道路上。
他是出了名的臭脾气,在朝堂上与不知多少朝臣打过嘴仗,有过龃龉,即便是与同族的种拂也少往来。
种辑的关系网简单而干净,从前在长安,不过与荀攸交好,如今入了许都,联系较密的,只一个在家修书的蔡邕。
这或许便是刘协对种辑的信任不下于董承伏完二人的原因。
“侍中何往?”
种辑应声回头,见来人是司空张喜,心中不由得讶异,毕竟他曾与张喜有过摩擦,两个人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
他略略往后退一步,不怎么走心地掩饰住眼中的警惕与厌恶。
“不知司空有何事?”
张喜恍若不觉,他年纪大了,身形消瘦,脸也挂不住肉,此时笑着面对种辑,眼角的褶皱堆叠,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
“只是欲访伯喈,恰巧遇见侍中,以为同路而已。”
种辑很不给面子地撇了撇嘴,他不信这老狐狸真是去找蔡邕聊文学。
“可惜我与司空非是同道人。”
种辑不愿虚以委蛇,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
张喜停在原处,盯着种辑的背影望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笑容更深了些。
“阿嚏!”
种辑刚回了府便是一个喷嚏,他下意识想起种平在家时常念,无缘无故打喷嚏定是有被在背后要使坏,立即就联想到张喜身上。
过了片刻方才一笑,心说这样无根据的玩笑之言,哪里能做得真?不如是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虽然这样宽慰,却不能消去对张喜的疑虑。
种辑坐在案后,手指摩挲着腰侧装着符印的锦囊,细细回顾这几日朝议的内容,唯一有些值得注意的,似乎只有吕布偷袭兖州之时,执金吾伏完上奏希望能扩充北军的规模,加强宫室防卫这件事。
说是北军,其实长安乱时便折损了许多,后来种平突入长安迎刘协至兖州,匆忙之中根本来不及整军,又被李傕追击,一路逃得可以说一句狼狈。
现在伏完手下的北军,是由长安余下的一千人,加上种平友情赞助的王三李蒙这一支不知该归到哪一方的几百人,余下的大多是张济郭汜的降军。
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三千人马,虽是伏完的属军,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归在夏侯兄弟手下操练。
种辑记得这事荀彧最后并没同意扩北军,但确实加强了对刘协的保护。
张喜和伏完……
这二人可没什么联系,难道是我多心?
种辑下意识顺着伏完往上想,却是揉了揉眉心,强行遏制住翻涌的思潮。
“嗳——”
他叹了口气,侧目望向窗外,这院中亦有高木,雪压枯枝,偶有悉悉之声。
种辑恍惚之间想起幼年的种平,因被他拘着不能外出,种平总是小小的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等他下了朝主动来小院中看自己。
这个孩子很小的时候便同其他人不一样,在种辑的记忆中,似乎从未见种平因日复一日的拘束而觉得枯燥。
种平对于外界,似乎不安害怕大于好奇,自种平出生后,种辑便不再在府中添仆役,有时他回府之后并不第一时间去看种平。
在书房处理公务时,隔着一面窗去看,种平便一人坐在石阶上望着院中的树出神,那神态很不像孩子一样懵懂,却是比孩童还要惶惑。
一晃眼,伯衡都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伯喈家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同伯衡相处的不错……
种辑收回思绪,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扬起了嘴角。
也不知伯衡何日能回归家?
念头方闪过,已听得熟悉的嘟囔声在院中响起。
“台阶上这么多雪,怎么也没个人扫?这一会儿老爹踩在上面不摔跤才怪……”
种平下意识想唤牛叔,过一会儿才觉得这称呼已经陌生到难以出口了。
“父亲,我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挂上笑,高高兴兴推开门就往里走,书房里也烧了碳,种平被迎面的暖气激得一阵咳嗽。
“回来就回来了,怎么越大越冒失?不知是像谁。”
种辑力图在种平面前暴露自己刚刚正在挂念他这一事实,嗔怪几句,板着脸教训:“不是去信要你多加衣?怎么瘦了这样多?”
种平蔫头耷脑,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好像能把鞋看出朵花。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藏,邪气发病,不由我心嘛。”
他小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种辑把袖子一卷,手上握着的竹简直接点在种平胸前,怒极反笑:“难道肾在此处?我只听闻‘北风生于冬,病在肾,俞在腰股’却不知我儿的肺与肾竟是倒着长的。”
种平无言以对。
“父亲……我好不容易回家,你总不至于要这样训我一日吧?”
种平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图县那一堆破事太费精力,他就囫囵睡了一日,又马不停蹄跟着大军往回赶,还不是挂念自家老爹?
“父亲,这几日您在朝堂之上……”
种辑无语凝噎。
种平了然。
父子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伱,一时谁都没底气开口。
气氛就这样沉寂下来,直到吴质扫净院中的积雪,方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咳,伯喈昨日还同我念着你,说你临行前一个劲儿跟逗蔡琬那小姑娘说青州的鱼如何美味,弄得伯喈焦头烂额……现下既然回来了,不如去你老师府上拜会?”
种辑促狭一笑,果不其然见到种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鱼……北海太守确实曾赠我一尾腌过的鲤鱼,但后面去……”
种平赶紧收声,他觉得还是不要让种辑知道自己跟太史慈抛弃曹洪去了徐州这件事比较好。
“……赶路的时候,不慎丢失了。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随意玩笑。”
种平有些懊恼。
他去北海前,蔡邕正准备将过去写的诗文整理成书,当时蔡琰孀居在家,便负责给蔡邕打下手,偶尔蔡琬也会帮忙。
种平同蔡邕告别时,正巧看见案上竹简之上是“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几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几句,出门时看见小姑娘变变扭扭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想要青州的鱼还不简单?去找你荀叔父去。”
种辑稳稳当当翻起书简,非常笃定荀攸那里有种平要的鱼。
不是吹牛,种辑觉得自己可能比荀攸还要了解他家里都有什么。
种平有些狐疑。
他可没听说过荀攸爱吃鱼,但是转念一想,曹操爱吃啊!
那说不准荀攸府里还真有鱼,再不济志才那儿肯定有。
种平想到戏志才,不由得一笑,他赶回来时还担忧这会不会是自己同戏志才见的最后一面——毕竟戏志才历史上确实是病故。
结果这家伙精神得一批。
他在城门撞见戏志才时,自己反而比对方看起来更命不久矣。
关键是戏志才见自己第一面竟然是从怀里掏出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布,帛迫不及待要跟他分享……
种平很怀疑自己在对方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虽然最后戏志才解释说是因为收到一个好友的来信,信中说要来兖州找他喝酒才兴奋过头,但是种平已经完全没办法再用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了……
种平心说自家老爹总算靠谱一回,蹲在炭火边上把衣摆烤了烤,抖干净尘土,才道:“那我走了啊。”
他总觉得当面告别有些不自在,因此只是短促了说了一声,话还没落地,人已经走出去了。
种平越长大,同种辑相处得便越随意,以至于现在想要正式起来,自己首先便觉得无措。
种辑放下了手中的书,隔着窗子望他的背影,他心头短暂的升起些儿大不由爹的惆怅,随即也因为这样太过于细腻的感情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上次跟种平真情剖白,还是打算刺杀董卓,以为自己九死无生的时候。
“伯喈应当能领会我的心意……”
种辑嘀嘀咕咕:“我倒要看看这张喜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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