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柠同病房的女孩,是一个还在读高三的小妹妹。
小妹妹学艺术,抱着画板画画的。她和纪柠一样,都是因为对自己的身材焦虑才学会这种反人类的生活方式。
其实很现实的一件事,在她们这个群体里,绝大多数的人,并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想通,在医院里治疗时,因为大家都是这样,都同病相怜互相打气,所以会有想要好起来的信念,
医生在鼓励你,旁边的同伴在告诉你一定没问题,每天吃饭也都是定点定量,总会觉得自己是真的能好起来的。
可离开医院后,当再次踏入社会,社会里可没有那么多医生同伴,社会依旧以白受幼为荣,
依旧会看到你胖了后,出口狂言来嘲讽你。
并且,这个现象,已经蔓延到十几岁的学生身上。
像纪柠这样,有徐听眠保驾护航、帮助她走出泥泞的,
是少数。
同屋的小妹妹特别有才华,纪柠跟她聊天时了解到,她似乎还是某个网站上的板绘大触,一幅稿子能卖到好几千那种。
“可是,有才华又有什么用呢?”小妹妹躺在床上,看着手上刚跑到厕所里、背着医生偷偷去抠嗓子所留下来的疤痕,
伤心地道,
“那些人嘲笑我嘲笑起来,甚至会拿我学画画这件事,来讽刺我。”
“说我是因为学习太差了,所以才去走艺术的道路。”
“本来我去学美术,就是顶着太大的压力去学的啊……”
“我长得胖,跟我走艺术又有什么关系……”
小妹妹不是自己自愿来医院的,所以她每天都在躲着医生,纪柠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只能每天听着她说医院太严了,等出去后,一定要大浪特浪。
“你就不怕胖起来吗?”小妹妹看到纪柠晚上吃了不少,红糖馒头还有热粥以及炒青菜的,躺在床上时,朝天的小肚子都是鼓鼓的。
纪柠摸着肚子,想了想,
“以前也怕。”
“可能,现在找到了比吃东西更要有意义的事情,”
“觉得,身材也不是我的全部。”
“吃东西的时间、去催吐后会变得不开心,都是影响我追梦的绊脚石,所以……就想要戒掉了。”
“胖就胖吧,出去后可以通过运动瘦下来。”
“……”
“想不通你。”
小妹妹翻了个身,她不会用工具催吐,只能手扣,所以当她得知纪柠是用工具那一派的人,还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手动党都不觉得浪费时间,你一个工具党,都没有脸大、烧喉咙的忧伤,居然还想戒掉……”
“……”
小妹妹不再说话。
纪柠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夜已深,窗帘被风吹动,她已经在这里住了接近两个月了,来的时候是三月份,现在外面的柳树早已经褪去青涩,换上翠绿的衣裳。
连晚风都是温热的。
好半天,纪柠以为那个小妹妹已经睡着,吐过后的人电解质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点紊乱,并且手动党吐不干净,更容易饿,
抓紧睡觉,才会更好地缓解对食物的向往。
纪柠踮着脚,拿手机,想要出去到住院部的公共区,给徐听眠打个电话。
然而就在她刚下床那一瞬间,
对面帘子后面,突然传出细微的声音,
“我也好想,有一天也能像你那样,”
“想明白。”
音色里,夹杂着点点的哭腔。
……
……
……
纪柠没由来地就想起,自己的这十年催吐的光阴,从最开始的兴奋狂喜、终于找到吃不胖的方法了,到中间段的焦虑,再到最后的麻木、以及劝说自己想通,
虽然一直觉得,催吐这件事,是拯救了她黑暗的人生,
也从未怨过这十年,用这一方法让自己过的开心一点。
可是啊……
这十年,她没有一刻,是彻底彻底这种生活方式。
在内心深处,她没有一刻,是不希望做一个正常人。
……
……
……
纪柠蹲在休息区给徐听眠打电话,因为情绪不太高涨,徐听眠一听就听出来她的不对劲儿。
“怎么了?”徐教授的声音很着急,但是还是尽量去放轻松,柔柔的,让人听着异常心安。
纪柠掐着自己肚子上的那块游泳圈,后面这一个月里,因为饮食逐渐合理,她似乎又瘦了不少。究竟胖了有多少斤,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医院里虽然有称,但是自从彻底放弃了对身材的执着,纪柠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纠结于体重是多少。
“我肚子胖了……”但面对徐听眠的关心,纪柠还是忍不住又去跟他嘟嘟囔囔身上长了不少肉。
徐听眠当然知道纪柠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情绪不好,纪柠不说,他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他的小柠檬很坚强的,他不应该一直去揭她的伤疤,
她更需要他的鼓励。
“那下次见面,我是不是可以多一个地方捏捏了?”徐听眠笑了起来。
纪柠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这句话里饱含颜色,瞬间脸涨红,隔着手机,举拳头想打手机对面的老色批,
“捏个几/把!”
徐听眠:“行。”
纪柠:“……”
“……”
“……”
啊啊啊啊啊啊,你个不要脸的破男人!
三天后,又是月底,徐听眠雷打不动来首都抱媳妇儿。
这次徐听眠还给纪柠带来了不少实验数据整理,纪柠在电话里跟他说,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回到学校,就要开始将自己的课题进入最后四分之一的收尾。
纪柠的这个课题很刁钻,研究基因和蛋白质之间的关系,国内对这个蛋白研究甚少,因为很难成功提取相关的基因序列以及高纯度的蛋白质。但只要熬过前半段的提取操作,以及中间枯燥繁琐的LocalBlast,等到数据全部出来,最终的总结便很简单了。
徐听眠在研究上给了纪柠很大的帮助,纪柠到现在还有些不太敢相信,当初最讨厌生物的徐听眠,后来居然会选择踏入生命科学的领域。不过在当徐听眠亲口承认了他研究HS/P的原因确实是因为听说纪柠毕业论文做的这方面的研究那一刻,纪柠还是很感动的。
等她病彻底好了,她一定一定不会再颓废,她要抓住这么好的机遇,让年少时期的梦,能在未来,彻底绽放!
首都的天闷闷的,酒店的九楼有专门游泳的地方。纪柠运动细胞为零,几乎什么运动都不擅长,
但唯独游泳,她还是可以的。
游泳不用流汗,还特锻炼身体!
两人在酒店套房里用电脑处理了一会儿数据,纪柠的本本终于从Lenovo换成了Mac,跑数据果然速度了不少,好几十页的序列刷刷就给调完。
徐听眠牵着纪柠的手,一同去游泳馆,这个季节学生们都还没放假,没什么游客在这里居住,下午两三点又都是打工人的办公时间,游泳馆内几乎没什么人。
“好多肉啊……”纪柠换了泳装,看到自己的小肚肚,捏着跟徐听眠哭丧脸。
徐听眠只穿了一条游泳裤,精壮的上半身、完美的巧克力块似的腹肌,让任何人看了不论男女都会流口水。
纪柠羡慕地问他,平时也没看他怎么锻炼啊,怎么身材就保持的这么好!
徐听眠想了一下每天晚上都是谁在出力,瞬间很不好意的一笑。纪柠看着他那张脸,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纪柠:“……”
“讨厌!”
徐听眠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小黄鸭的游泳圈,套在纪柠头上,
“不是要小黄鸭吗?大黄鸭也来了。”
纪柠:“……”
纪柠的脸皮一直挺厚的,也没觉得二十八九奔三十的人游泳抱着小黄鸭游泳圈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抬起腿来踹了徐听眠一脚,连蹦带跳地拽着小黄鸭,欢乐跳入浅水区中。
徐听眠很专业地在深水区游了一个来回。
深蓝色的池水,随着手臂和脚部的摆动,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浪。徐教授第二个100米都游完了,从水中起身那一刻,
看到在浅水区的纪柠,还在抱着小黄鸭,像只笨鹅般,扑棱扑棱缓慢地往前划水。
那一瞬间,
徐听眠突然觉得,
自己那十年,
为什么就这么混蛋地、去错过了?
要是这个笨蛋,真的太笨了而被人拐走。
那么等到他回来那一刻,看到纪柠跟别的男人站在一起的婚纱照,
他会不会,彻底疯掉?
还好十年过去,他还是抓住了她。
纪柠在水里玩了一圈,抬起头来,突然就发现徐听眠站在不远处,泳镜向上翻,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
每一次这个男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纪柠往后的三天大腿都是在床上打颤的。纪柠心虚地往旁边游了两下,想绕道避开他。
结果下一秒钟……
徐听眠突然翻身越过深水浅水区的跨栏。
掀起一大片浪花,直接跳入浅水区。
!!!
大哥!上面牌牌上写的禁止跨栏!!!
纪柠被掀起的滔天水浪震了个浑身踉跄,脚底一个不注意,仰头往身后倒去。徐听眠掐着纪柠滑下去的那一刻,伸出手,将人捞入怀中。
纷纷扑进水里,纪柠完全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小黄鸭游泳圈飞了出去,
整个人,被徐听眠压着,
深浸水底。
水下没办法呼吸,纪柠瞪大了双眼,看到头发在水中飘散的男人,用手按着她的后脑勺,
亲吻住她的嘴唇。
……
……
……
孤独的小黄鸭,飘荡在远处的波浪间。
……
……
……
泳池跨栏是会被罚款的,游泳馆肯定有监控,徐教授很光荣地被罚了一千块钱。纪柠捂着被亲肿了的嘴巴,痛斥某人浪费精神食粮!
徐教授交完钱,心满意足抱着他的呆鹅回酒店房间,继续亲亲亲。
……
……
……
半夜,纪柠趴在徐听眠的身上,中场休息。徐听眠用手摸着她的脑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些日子学校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周晓鹏毕业了,准备留校任教。纪柠一听说她那宝贝儿子居然都已经博士毕业,终于忍不住吐出一翻感慨,
“犹记当年,我第一次见到我儿子的时候,他还是个稚嫩的毛头小子,我俩还因为拿着滴定管互相喷高锰酸钾而被有机化学那个老女人给赶出实验室……”
徐听眠捏着纪柠脖颈的手,突然加大了力道。
纪柠啊哟一声,瞬间坐了起来,满脸涨红,用拳头捶他,
“你干嘛!”
徐听眠嫌弃地道,
“一天到晚就知道周晓鹏周晓鹏。”
纪柠:“……”
“你生气啦?”
徐听眠别过头去,
“……”
“没有!”
纪柠用手抓着他的咪咪,贴着他的锁骨,一定要让徐教授点头,
“就是吃醋了就是吃醋了就是吃醋了!”
“……”
徐教授最终还是屈服了,点了点头。
然后……
欢乐的下半场……
……
……
……
首都有不少同学都在这边留下来工作。
一提到“博士毕业”,纪柠突然就想起来,盛路的下一轮、也就是2015届毕业的学生里,
有一对小情侣,也在首都念书。
为什么“博士毕业”会联想到这对小情侣呢?主要是小情侣中的男生,是盛路的直系弟子,2015届的物理奥赛金牌保送生,清华读本科后,直博,今年也刚好博士毕业。
女孩也很优秀,A市2015届的文科状元,听说高二那年还去盛路班里读了理科半年多,后来因为一些缘故又转回文科部,直接一路成神。
纪柠是被那个叫“段琛”的师弟找上门的,15年小两口高考结束旅行,第一趟就去了重庆,也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她当时还在重庆念书,加了微信就一口一个学姐,想让她介绍一下哪儿好吃好玩。
后来也就没怎么再联系过了,纪柠只记得当初第一眼在场子外面见到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时,男孩正站在已经打烊了的路边店门口,蚊子满天飞,他举着伞,轻轻扶着正靠在他腿边,昏昏沉睡的女孩的额头。
多么青春光鲜的年华岁月。
纪柠其实是很羡慕段琛和那个叫“林墨”的女生之间的故事的,她有听说,那个女孩,高中的三年,过的也十分艰苦,为了自己的梦想,曾经万般努力地去对抗去挣扎。
似乎在每一个优秀人的背后,都有经历金蝉脱壳的那份艰辛,
最终会像退了沉重枷锁的蝴蝶那样,展开漂亮的翅膀,
飞向更远方的天。
纪柠想到自己的高考,曾经她也是天之骄子,和徐听眠一起,曾经也被喻为A一中最耀眼的“双星”,
命运捉弄人罢了。
说是不在意高考考砸了,那都是假的。杂志上永远都在书写改变命运的那些人是如何如何成功,新闻上报道的永远都是那场考试里,发挥出彩的佼佼者。
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高考考砸,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纪柠想着想着,就有些难受,出成绩那天的平静与解脱,甚至在看到分数那一刻笑的很怅然让她爸爸以为她是不是疯了。
“……”
“柠柠?”
徐听眠听到纪柠抽噎了一下鼻子,瞬间抬起了头,
从她的身体退了出来,将人搂在怀里,
“你要是想见,我们就去见。”
徐听眠当然不认识段琛和林墨,并且在纪柠的叙述里,主动跟纪柠联系的似乎还是那个男生。
按照徐教授那小心眼的劲儿,主动联系他的小呆鹅,甭管是不是什么A一中百年难于的男神、全市的希望,屠刀没第一时间飞过去,已经是他徐大教授分外克制了。
但纪柠想要见一见,徐听眠没有半个“不”字。
第二天徐听眠就亲自去了一趟清华园,徐听眠在生物方面的知名度可是相当高,科研上也有不少国内大佬跟他合作。那个叫“段琛”的男孩子博士毕业后,还准备继续攻读博士后,女生也要接着读博,徐听眠分分钟就联系上了两人。
“行啊。”
小三届的学弟段琛,很轻松地答应道,
“我们也好久没见过纪柠学姐了。”
徐听眠:“……”
两届学神的世纪大会面,其实相对于纪柠和徐听眠这两个“老人”,小年轻们似乎对徐教授这位曾经比段琛还要牛掰的神秘巨佬更为好奇。
“学姐好。”段琛微笑着伸出手,跟纪柠一握,
又转过头,对着徐听眠重复了同样温雅的动作。
站在他旁边的林墨,似乎有点点生疏,段琛与二人交完手后,她才跟着象征性一握,
“你们好啊。”
纪柠瞬间乐了,她以前在重庆见这俩位学弟学妹时,就感觉男生真的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哦,女孩儿呢,就长得特别仙女那一挂,不太爱说话,像一只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一戳就会微微泛红。
“坐坐坐~”
纪柠当老师当的,永远不会冷场,对面的段琛也很喜欢交谈,林墨虽然有些沉默,但段琛顾女朋友,说什么都会想着跟旁边的小女友找两句话,让她不要闷到。
三个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从天南扯到海北,就连A一中以前哪个老师找了小三都给扒拉了个边,纪柠回A市实验高中当老师那两年,八卦了不少老师们的趣事。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不同年级的学生,别管就读多么牛掰的学校学着多么深奥的学识,八卦老师们的事情,永远都是当学生最钟爱的。
坐了一会儿,林墨突然想去趟卫生间,她起身的片刻,段琛也跟着含笑说了声抱歉,陪着女朋友一同过去。
少了两个说话的,纪柠终于有功夫消停消停自己的嘴巴,她抱着茶杯喝了半天的水,
咕咚咕咚。
休息间,突然就发现,
一直坐在旁边的徐大教授,整场似乎都没说过一句话。
纪柠心情特别好,托着腮,转头凑到徐听眠面前,
摇了摇身后的尾巴,
“你在干什么呀~”
“……”
“……”
“……”
徐教授合上手机,抬起头来,
突然就眯了眯眼睛,
一股子醋味的、凉飕飕地,
开口道,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
“这么能呱啦?”
作者有话要说:被抛弃的小黄鸭:你们礼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