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防盗。全都是血。
躺在血泊中间的那个年轻男人俊脸上全都是血污,大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毫无生气。他的左胸口被子弹射中了一个大洞,鲜血从中流出,发出生命迅疾逝去的声音。
他的身边跪了一群人,哭声恸天,呼天抢地。
薛疏中枪这件事情很快便会不胫而走,引来各界人士躁动。他在望都的祖业、家产只怕会瞬间落入虎狼之手,这些薛疏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未必没有想过,可是他此时躺在血泊中,神情竟然带着完成一切的安稳平和。
夏之衍茫然地站在人群外围,遥遥的看着。
救护车呼啸而来,他挤在手忙脚乱的救治医生之中,跟着上了车。
他蜷缩在救护车角落,盯着在心脏起搏器下被电击的薛疏,一下,两下,十几下,薛疏却仍然没能睁开眼睛。他失血太多,原本莹白的脸庞此刻惨无人色,此时的救治不过是徒劳。最后一次电击后,他的手腕从手术台上垂落。
那两个为他进行急救的医生叹息了声,结局不言而喻。
夏之衍有些呆滞,站到薛疏身边,伸出手,想要捂住他的伤口,手指却一下子穿透了他的身体。
成为鬼魂三个月以来,夏之衍第一次感觉这么无力与绝望。
他费劲地弯下僵硬的腰,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将自己的脸贴在薛疏冰冷的手指上,小声道:“我现在让你摸一下脸,你快醒过来。”
没有醒。
也没有跳起来用那种欣喜若狂的眼神看着他。
夏之衍坐到地上,茫然地抱着脑袋,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六个月前,夏之衍还没有死。
他是个十八线小明星,虽不至于大红大紫,却也衣食无忧,经纪人好不容易给他拿到了一纸重要合约,他还在心底里期盼着自己即将咸鱼翻身,但没想到,要往上爬那么难,被一个浪头掀翻下去,却那么简单。
被恶意合成zhàopiàn、沾染táosèfēiwén,紧接着圈内人爆料、恶意诽谤,紧紧是一夜之间,他就被推上了非议与舆论的风口浪尖,承受所有扑面而来的恶毒谩骂。公司迅速放弃了他,夏之衍向来知道在娱乐圈里混犹如在风雨中飘摇浮沉,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而打击他事业的罪魁祸首,说出来荒谬至极,根本无法启齿。
他在圈子里混久了,也听过不少金主包养小明星的事情,男男女女都有,但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长相十分俊朗,却并非散发骚气的小零一类。他不知道薛疏是何时何地看上了他,用这种手段毁掉他的名声,折磨他的傲气,逼他就范。
毁了他的事业后,薛疏囚禁了他整整三个月。
他本来以为,薛疏绑了他,无非想一场欢爱。
但是他想错了,整整三个月,薛疏没有碰过他一次。而只是每天坐在一边,用炙热而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还时不时脸红。
夏之衍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招惹了这么个神经病。
而这个神经病的目的,居然不是上床。
他自暴自弃地主动爬薛疏的床时,薛疏除了俊脸烫红之外,还大发雷霆,十分生气,生气的后果就是更加限制他的自由。
夏之衍被绑在床上,由薛疏亲自喂饭喂水。有一次薛疏有事出去,夏之衍让他的一个下属替自己倒一杯水,两个人仅仅是有一点肢体接触,薛疏撞见后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可怕。
这之后,夏之衍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年轻的下属。
甚至于,夏之衍上厕所双手双脚也是被绑住的,薛疏抱他进厕所,替他拉开裤子拉链,替他洗澡,替他刷牙擦脸。
而做这一切的时候,薛疏眼睛亮得吓人,嘴角甚至微微翘起。
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被囚禁的三个月里,夏之衍刚开始愤怒、谩骂、挣扎、怒吼,到了后来逐渐沉默、崩溃、绝望。也终于弄清楚这个神经病的目的,居然是希望他喜欢上他。可怎么可能,他对薛疏,除了厌恶,就是深刻的恐惧。
——至少是那个时候。
……
夏之衍怔怔地盯着医生给薛疏盖上白布,薛疏脸上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露出干净的脖颈来,右侧还有一处浅浅伤疤,十分熟悉。
是那个晚上,他划开了薛疏的脖颈,才好不容易逃了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发了疯似的在路上狂奔一阵子后,才想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亲人几年前都不在了,身边无人可求助,他那时混乱的情绪像暴风骤雨一样搅弄在脑子里,令神经都快要崩溃了。第一反应自然是找十几年的好朋友,陈沉。
他和陈沉虽然从小认识,也同在娱乐圈,但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个行业都是二八原则,只有金字塔尖上的人才过得风光。比如陈沉,他生来就是聚光体,有身为钢琴家的父亲和影后母亲的身份加持,在演艺道路上走得很顺,年仅二十七就获得百金yingdi,未来不可限量。
而夏之衍则是个倒霉蛋,当时家里情况并不好,为了给弟弟治病,一脚蹚进了这个听说是来钱快的娱乐圈。
在娱乐圈里赚到的第一桶金,去给弟弟治病的时候,却又因为陈沉在酒吧滋事给耽搁了,最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他这么最后一个亲人也离他而去。
他没有立场怪陈沉,只能反复怨恨自己。
弟弟去世后,他一头扎进事业里,本来三个月前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还兴冲冲地打diànhuà跟陈沉讲,谁知一夜之间就被现实拍回自己的泥巴坑里。
……
他找到公用diànhuà亭,打了diànhuà给陈沉,倒是没有多加赘述,陈沉立刻给他tigong了一个地址和一辆车子。他找到陈沉所说的停车场,在大雨里往山上的别墅赶。
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他会死掉,当时大雨倾盆,乌云阴沉沉,没有一丝光。
路过盘山口的时候,山上滑坡,副驾驶座上陈沉特意为他留的那只diànhuà响了起来。diànhuà那头说:“你这么心急赶过来,难不成,以为我是真的想帮你?”陈沉骨子里傲慢,可很会做人,即便生气也很少动怒,声音大多数时候都很是温柔。
这时,夏之衍却从这话里听出了陌生的嘲讽。
“什么意思?”他懵了。他一开始并不想把陈沉牵扯进薛疏的这趟浑水中来。
从小到大,他帮过陈沉不计其数。无论是三番五次替他揽过fēiwén、背锅收拾烂兜子,还是替陈沉出面去监狱看望他父亲。他擅长打掉牙往腹里咽,却不擅长求助于别人。
但这次穷途末路,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求助于陈沉,却没想到他这番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diànhuà那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有几分清浅悦耳。夏之衍在娱乐圈里混迹了这么些年,也算是敬业,但凡拍过的电视剧都自己经手配音,对声音练就了几分敏感度。要说别人的声音,他还有可能听不出来,但这人在圈子里就是以声音清脆如玉石出名,声音都可以拿来单飞了。夏之衍怎么会听不出来。
“林清也在你那边?”夏之衍握紧了方向盘。
说起来这个林清还和他颇有纠葛,一年前一同拍戏,他只觉得对方不好相与,便没有与其深交。但是在一个剧组,难免会发生一点摩擦,尤其他和林清的戏路差不多。后来警方抓到陈沉父亲聚众赌博吸麻,判了几年刑,陈沉消沉了好一阵子,夏之衍去看望他时,也遇见了林清。
陈沉没有回答,只是问:“我爸的消息是你卖出去的?”
夏之衍这下彻底手脚冰凉了,他突然明白刚才陈沉是什么意思了,道:“怎么会是我,你怀疑我?”
“只能是你,背叛朋友就为了换来一纸合约,之衍,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是为了看我倒下的一天。”陈沉声音平和,然而说出来的话叫人不寒而栗。
夏之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压着怒火问:“是不是林清跟你说了什么?”
陈沉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拉别人下水。”
那边又传来林清的声音,他在问陈沉要不要吃水果。
夏之衍深吸了口气,踩下油门,直直盯着前方:“陈沉,我和你认识十几年,你现在听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人吹几句耳边风,就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怎么可能泄露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diànhuà那头陈沉的声音道:“三个月前,你的fēiwén,是我做的。”
夏之衍:“……”
大雨砰砰砸在车盖上,夏之衍听见空气中一声断裂声,不知道是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还是别的什么。要说刚才还十分愤怒,想要解释什么,所有的话却瞬间被陈沉这句话给打没了。
一夜之间,他的事业全毁了。他在这个泥潭中努力过、挣扎过、往上爬过,尽管他卑微的事业对于那些随便一个镜头就是几千万的当红巨星不足为道,可那也是他用一双手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在毁灭性的fēiwén出来的前一天,他还和经纪人碰杯打趣,说是摸爬滚打多年总算要翻身了,没想到,这身都没有翻,就直接一无所有了。
十年努力付诸东流,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他还以为是薛疏做的。
却原来是他的好朋友陈沉。
隔着diànhuà,夏之衍不知道那一头陈沉的表情。他只知道车子越来越快,刹车却仿佛断了一般,忽然失灵,他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像是生死时速一般,从大雨里一头冲进了白光当中,撞上前方山壁,碎石和泥土一道从山上滚落了下来。
玻璃窗炸开,大雨不停混着血水从夏之衍鼻尖上淌下来。
夏之衍眼前一黑,还听见陈沉在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刹车失灵。
夏之衍浑身被碾压般的疼痛,仿佛被冲刷在大雨里面,还能勉强看到救护车灯的刺目光芒,只是睁不开眼睛,这白光透过眼皮便变成了刺目橙光。他的脑子犹如一台年久失修的旧机器,缓慢运转。他痛得没有办法去思考,到底为什么陈沉要做到这一步。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但去他妈的误会,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只是想,他和陈沉从青葱时代到现在的友情,互相扶持,都是个笑话。
他的魂魄没有和他想象中的那样,立即消散,而是飘荡在原地。然后他看见了更多先前看不到的事情。
比如此时即将被推进火化箱的薛疏。
夏之衍没想到,薛疏在他死后,还给他办了葬礼。他本来以为薛疏就算真的喜欢自己,也不过玩玩而已。
但是接下来,很多事情夏之衍都没想到,更没办法阻止。
他亲眼目睹薛疏闹得满城风雨,给他洗白了名声,倒是有些讽刺,他活着的时候没能大红大紫,死了后倒是炒作了一把,除了被薛疏逼迫着给他跪地磕首的人之外,居然还颇有些人真心实意地纪念起他来了。
事情结束后,薛疏消失了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陈沉家里垮了一大半。不知为何,夏之衍的灵魂无法离开薛疏身边,便只能亲眼看见他每夜睁着眼睛失眠,胡渣不刮,脸色憔悴,他年纪轻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里再也没有那种熠熠生辉了。夏之衍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薛疏会待自己到这个地步,他就好像自我折磨一般。
先前被关三个月的时候夏之衍从没正眼看过薛疏一眼,这时候天天不能去别的地方,被迫与他朝夕相处,却忍不住每天看着他的脸发呆了——尽管对方并不能看见自己。
然后就是现在,一场混乱枪战,薛疏亲手把陈沉那畜生弄死,但是他也死了。
夏之衍目睹这一切,在他尸身旁边试图找到他抽离出来的灵魂,但是没有找到,也没有找到别人的。不知道为何,别的人死后都没有灵魂,就夏之衍一个人,死掉后灵魂还存活这么久。
薛疏正在被火化。
夏之衍看到薛疏的下属走进来,说是根据薛疏的遗嘱,将夏之衍的骨灰盒放在一边,准备待会儿和薛疏的骨灰放在一起。他手上还拿着几件东西,包括夏之衍和薛疏待在一起的三个月内,用过的牙刷浴巾等物,一并扔进去和薛疏一起烧了。
夏之衍看到还有一张陈旧的zhàopiàn,似乎是薛疏的毕业照,勉强看得出穿的校服和他中学时期的一样。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看到一只小型录音笔被丢进去,一直挂在薛疏衣襟前的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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