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你怎么还没好?”有人捂着饿到没知觉的胃,呆滞的看着临产女人的方向。
皱到干瘪的嘴巴不停的抿动着,那是一截已经嚼到没有味道的树枝,咽不下去也咬不碎,只是不至于让人忘了自己还活着。
“若是再生不下来,就别生了。”有人咽着唾沫木然的靠近,“我娘说,有些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娘和孩子会一块没的,我看不如拿把剪刀把它搅碎从你肚子里掏出来吧,反正、反正生下来也是要吃、吃的……”
蝶衣满头大汗,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举着手里的半块碎瓦,被冷汗打透贴在鬓边的长发趁着一双凶厉至极的眼睛。
“老娘就算是吃也不会给你们一口!谁敢过来抢食,我先撕碎了他!”
那人看着蝶衣高高隆起的肚子,本能的咽了口唾沫,可是对方手里的半块碎瓦也不是闹着玩的。
干瘦到快要被风吹跑的身体,终于畏缩的退了退,她实在太饿了,饿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可不是蝶衣这个疯女人,竟然能在羊肠夹道活这么久,如今还生孩子。
“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个孕妇都打不赢,你再这样,等会可没你的份!”
有人不怀好意的推了她一把,细瘦到只剩下皮与骨的人,踉跄着摔出去。
这是羊肠夹道里惯用的把戏,她见过太多饿到没有力气的人被他们推出去,摔在地上,然后填饱大家的肚子。
她也摔了出去,可是险之又险的只是撞到了头,并没有其他人期待中的场景发生,有人失望的抱紧了自己,继续期待的盯向蝶衣,只要动作快,一定能抢到口的。
“咚——”
人倒下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振奋人心。
“啊!有人死了!”
一声惊呼在人群中响起,不见惊恐难过,只闻兴高采烈。
倒下的人被人欢天喜地的拖着带下去,隐约间传来“我先发现的,最大的那块留给我……”
“滚开!她是我同乡,我先分!”
聂青桑就是在这时候出生的。
在冻彻人心的天气里,在人们餍足的大快朵颐里,被怀她的女人艰难万分的生了下来。
皱巴巴的孩子瘦弱的像只猫,在寒风里皱着鼻子蜷缩着,就连哼叫的声音都跟猫儿一样细碎,他还没宣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他的母亲紧紧的掐住脖子。
她实在太饿了,前胸后背薄的像张纸,中间撑着她的,是她那口随时都能咽下去的气。
蝶衣是真想就此掐死这个孩子的,那怕不是为了裹腹,也不想他在这无望里熬活。
况且……
“根本熬不过的。”
她坐在冰凉的地上,背上贴着的是玄武石堆砌的墙角。满是疲倦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周遭响起的是槽牙欢快磨棱骨头的声响。
人人都说皇城是天下繁华富饶之地,可是在她眼里这跟修罗地狱有什么不一样。
孩子的脖子被人压着,憋闷的脸颊青紫,猫叫一样的呜咽着睁开了那双眼睛。
他看这世界的第一眼,便是他母亲想要掐死他的模样。
蝶衣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满目狰狞的自己。
那早就习惯到麻木的脸,突然有了波动。
“就当养条狗吧,等饿极了就杀掉吃肉的那种。”
蝶衣一边用旧衣裹着孩子,一边自说自话。她知道这是拿话唬弄自己,可人就是这么贱的,那怕知道没有结果,也想去试一试。
就像她刚进这皇宫时一样,总想痴心妄想的改变些什么。
她缓缓挪动着,背对着那场欢快血腥的饕餮盛宴,瞒着所有人,轻轻挪开窝棚后的碎石。
那里藏着她能活到现在的秘密。
厚实细密的玄武石缝隙里,伸展出臂长的枝条,那已经被啃掉半截的细巍枝条上结出了嫩绿的榆钱。
一看到这小东西,蝶衣五脏六腑都饿的绞痛起来,只恨不得能一口气把这些全填进肚子里,可是她忍住了。
肚子总会饿得,只要不至于没了性命,忍一忍总可以熬下去的。
因着这个,她熬过了八个月,如今又多了一个……
蝶衣瞧着眼前从牙齿缝里省下的榆钱,咬牙伸出手去,一手张着,一手小心拽下几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连忙嚼碎抿进孩子嘴里。
所以刚降世的榆钱儿吃到的第一口东西,不是她娘饿到压根就没有的奶水,而是嚼碎了的榆钱。
“你是榆钱儿养大的。”
这话,蝶衣不止一次跟榆钱儿说起过。
那声音里的难以置信甚至带了惊叹,谁能相信哪,这细细小小的枝条竟然养活了一个孩子三年。
她是北边过来的,那边的人跟昭国的人说话不一样,尾调里总喜欢夹着轻轻翘起的儿化音,不是吴侬软语的软糯,却比那个更加勾人。
这样的音调最适合唱一些靡靡之音,声色悦耳,若是再配上一段舞,那必是会迷了男人心窍。
就跟那山野里迷了书生的狐狸精一样。
“狐狸精”也是榆钱儿听到别人对蝶衣称呼最多的话,通常这话落下的时候会带着一个嫌弃的白眼,又或者偷偷唾弃的厌恶。
“你怕是不知道吧,你那好娘亲做的可是与人通女干,祸乱宫闱的大罪,本来是要直接丢去填井的,要不是王皇后仁慈饶她一命,别说是你,怕是骨头都要烂没了!”
羊肠夹道里的时间又慢又长,只要不饿肚子,大家有的是时间,缩在墙角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闲适的说上几段。
这里的人好像都有故事,那故事千奇百怪,各不相同,可又总带了同样的结尾:“因为得罪了某某某,所以就被关到这地方来了!”
“通女干是什么?”
蓬头垢面的小童,堆坐在不知道从那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裙,揉着眼睛趴在抬头就会撞头的窝棚里,瞧着半夜三更不睡觉,小心折断树枝剥下树皮准备储备粮的蝶衣。
这一声好似戳中了蝶衣的痛处!
“她们还给你胡扯什么了!”
瞧着蝶衣这副捋袖子准备打架的模样,榆钱儿没了声响,好半响他又问,“你又是因为得罪了谁,才被关在这里?”
本有三分怒气的蝶衣彻底被点炸了,她像一条雄赳赳气昂昂的恶犬,伸手抽了窝棚里最粗的那根木头,倒提着将夹道里的人一个个戳醒,掐着腰在哪里骂了一通。
榆钱儿一开始还听着,到后来就在那指名道姓祖宗十八代里,小鸡啄米似的昏昏欲睡。
蝶衣一把接着他快撞墙的头,顺便把他塞进窝棚里。
“甭理她们,一群找不着下家的狐骚1货!”
榆钱儿困蒙了,他打了个哈欠,“那王皇后哪?她们说她是个好人……”
“啪!”
三年朝夕相处,蝶衣甩了他第一个巴掌。
响亮的,没有任何解释的巴掌。
于是捂着脸的榆钱儿瞬时明白,蝶衣是恨毒了王皇后的,尽管王皇后饶了她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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