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榆树尖尖上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里落下,冬天的雪花就跟着一块飘下来了。
这是榆钱儿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没有窝棚,没有蝶衣,也没有了墙后能跟他说话的人。
他还是没有鞋,那双脚尽管用布裹了好几层,可还是冷,冷到冰凉,冷到发痒。
等到再冷一点,那皮肉就会青紫,然后破开,榆钱儿不敢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亲眼见过的,那样小的伤口在根本没有药的羊肠巷里,可以直接溃烂坏一整条腿。
他学着蝶衣教的法子,使劲用雪擦着脚丫直到那脚变得滚烫,他才敢重新用布包上。
当帝君看着落雪,大宴太子百官庆着来年丰收之景,又借着热酒做上两厥诗词的时候,羊肠夹道里榆钱儿在漆黑夜里蜷缩的抱住自己,发上身上落满白雪。
那年的冬天真难熬啊,以至于聂青桑每每想起,还是能从那种冻坏骨头的冷里惊醒。
聂青桑蓦的睁开眼睛,额上冷汗涔涔,眼前是高床软枕,明灯广厦,梦中那覆满霜雪的逼厌夹道,与那墙角下被雪淹没的人,都在慢慢远去。
他遮着眼睛叹了口气,看来他确实老了,总是喜欢不断回忆过去。
身上冷的厉害,聂青桑裹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脊背正好抵靠上一个人形大暖炉,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冷,瞬时被这温度炙烤的一干二净。
我艹!有人!
聂青桑噔噔噔爬起来,僵硬的转过脖子去,挑着帘子借着灯光一看,这才舒了口气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家便宜儿子。
聂青桑蹑手蹑脚的缩回被窝,睁着眼睛瞧着与他躺在一条长枕上的人。
就连睡着那双剑眉也挑出一个桀骜不驯的弧度,他有着一双跟他父亲很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隐着烈酒,又像藏着悍厉冷煞,蛰伏着的凶兽。
可是你若细看,却又觉得那烈酒像日落余晖醇厚绵延,冷煞是漫天星河华光璀亮。
聂青桑很喜欢看星星,尤其是冬日的夜里万籁肃静,雪光茫茫星河密布,天上的光连着地上的雪,晶莹剔透的模糊了界限。
他有时候甚至想,是因为夜晚的那份星光,才让他从冬雪熬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度过严冬的榆树催生出了嫩芽,他也像那树一样侥幸在羊肠巷里醒来。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他抹杀流年,代替了所有的一言难尽。
春雨惊天,夏满芒暑,榆树长的越发高大,青翠的枝叶,柔韧的枝条甚至漫过玄武石堆砌的宫墙,将粗壮的枝叶伸出墙外。
榆钱儿看着那树一直没什么想法,直到有一天他闲来无事攀着那树爬上了枝头。
他记得清楚,那是一个黄昏,天际的夕阳红的璀璨烈,漫天的彩霞笼罩着这座皇宫,他站在巍颤颤的枝条上,够到了玄武石的边界,也伸着手指第一次触摸到阳光。
温暖又温柔的色彩染上他的指尖,黄昏里吹着风的软。
榆钱儿新奇的瞪着眼,星子在他眼中透着笑的闪,于是他情不自禁的往上,像那榆树一样,探出了那高不可及的城墙。
榆钱儿自打生下来,头一次触摸到阳光,头一次站的那么高,也是头一次看的那么远。
璀璨巍峨连绵的宫殿,气派豪华的回廊,亭台楼阁花树堆砌,就连那碧绿湖水上的白玉石桥都透着华丽。
榆钱儿瞪圆了那双猫儿眼,这跟他认知里的羊肠巷,跟他从缝隙里看到的场面完全不一样。
远处有宫女说话的声音传来,他连忙顺着榆树溜下来。
他按着拼命跳动的心口,那怕贴着冰凉的玄武石,也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外边是这样的。
这样的大,这样的广阔,也这样的美。
而他身在其中,却渺小如尘。
一粒灰尘,怎么才能在大千世界里遇见另一粒灰尘?
尤其时间漫长,他都快要忘了蝶衣的样子。
榆钱儿也不知怎么了,见到了外面的景色,看到了更大的天地,他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当这兴奋退却,他的心里却又透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慌乱。
榆钱儿下意识的摸摸怀里,那里放着一块早就干硬的点心,那是他特意留着跟蝶衣一块吃的东西。
他还能遇见对方吗?
榆钱儿重新爬上墙头,他看着那将要下山的夕阳,那红色浓稠鲜艳,随着日落被黑暗湮灭吞噬,宫廷里升起千万灯盏,可是羊肠夹道这里依旧一片黑暗。
榆钱儿坐在墙上,手里捏着那块点心,举头等着还没出现的星河。
黄昏,又称逢魔时刻。
百里太子握着一摞刚写好的请帖,喜上眉梢的他,忘了刻意避开已经很久都没有走过的巷子。
路过宫墙时,他下意识的看了眼那墙上的缝隙,瞧着那缝隙后面没有那双眼睛,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松,百里太子在心底舒了口气。
他正打算走开,却又在太阳将落,灯火将升的傍晚里,瞧见了那个坐在高墙上,仰头看着天空的孩子。
他坐在玄武石堆砌的宫墙上,垂落的衣摆在风里扬动,荡起的弧线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张开翅膀,仰望于空化作惊鸿飞羽。
很难说清那一瞬的感觉,他觉得那孩子的侧影空灵惆怅的像个坠落人间的精灵,又觉得那份暗夜中的飘渺妖异,更像话本里能在月下变换模样,谋夺书生性命的妖物。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人就是带着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睛特殊。
百里太子觉得自己受到了蛊惑,本来应该去散发喜帖的他,竟然就那么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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