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汉的两个女人秀花和秀气谨遵鲁汉的嘱托,住在撇撇沟的一孔土窑内,等待鲁汉回来,哪里也不敢去。随身带的粮食早已经吃光,沟里边有一条小河,小河两边长着一种叫做马刺笕的野菜,小河里游荡着一种柳叶鱼和螃蟹。姐妹俩就煮着吃马刺笕和柳叶鱼,烧着吃螃蟹,一直吃了一个多月,还不见鲁汉回来。秀花和秀气并不知道鲁汉离开她俩出走的当天就被日本鬼子杀害,就那样傻等,直到有一天姐妹俩实在等不及了,才商量着离开撇撇沟,背着她们的儿子沿着黄河朝下走,一直走了二十里路,看见她们熟悉的黄河码头和那条熟悉的通往郭宇村的山路,沿着山路回到她们熟悉的家,终于看见娘了,姐妹俩扑到洋芋的怀里大哭。
大约一年半前洋芋和疙瘩草草将秀花秀气出嫁,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秀花秀气结婚以后洋芋去过凤栖城那么一两次,看见疙瘩把姐妹俩安排得还算可以,洋芋心里也稍感安慰。猛然间看见两个女儿哭哭啼啼而来,洋芋预感到了什么不妙。不管怎么说秀花秀气是洋芋身上掉下来的俩坨肉,娘见了女儿没有不心疼的道理。看见两个女儿脸上带着菜色,面黄肌瘦,不用问秀花秀气已经饿了许久。老奶奶把两个重外孙抱到炕上,看两个孩子已经饿得拉不出哭声,老奶奶把馍馍嚼碎喂到重外孙嘴里,重外孙一下子咬住老奶奶的手指头。
洋芋给锅里倒了几瓢水,首先为两个女儿熬了半锅稀粥,奶奶劝两个孙女吃慢点,人饿急了不能吃得太猛。可是秀花秀气哪能管得住自己,一直吃得见了锅底仍然感觉不饱。吃完饭秀花秀气才对娘说,鲁汉已经一个多月不见回来。
洋芋近几年心绪一直不佳,跟着疙瘩担惊受怕,基本上不愿意打听有关这个家庭以外的事情,外边天塌下来跟洋芋关系不大。好像前一段时间洋芋听说黄河对岸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哪件事跟郭宇村有关。洋芋没有心情去究根问底,这年月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人们已经把生生死死看得很淡。听见两个女儿谈论她们的丈夫,洋芋的心里隐隐有点不安,是不是鲁汉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件事疙瘩肯定知道,问问疙瘩就会明白。可是疙瘩去了瓦沟镇,临走前连疙瘩的小老婆张芳琴也一起带走了。女人家就是那样,一旦经过了新婚之夜的恐怖,就蜕变得贪婪和永不满足,看得出张芳琴已经适应了疙瘩的粗壮和威猛,感觉中小女人睡在老丈夫的怀里温暖而幸福。两口子缠缠绵绵过了二十多天,胡老二上来又把疙瘩带走。
洋芋不太理会疙瘩跟男人之间的交往,跟疙瘩交往密切的男人见了洋芋总是非常礼貌地问候一声。可是那个胡老二见了洋芋根本不屑一顾,却把疙瘩的那个小老婆张芳琴猛夸,还说什么男人家就该懂得享受,女人是颗无根草,谁日跟谁亲。洋芋虽然内心不满,也不会去计较,洋芋的心里已经长满了老茧,对待任何事都能想得通。
可是洋芋的两个女儿却是洋芋的一块心病,把女儿出嫁以后洋芋感觉浑身轻松,现在两个女儿又回来了,让洋芋的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说不定前一个时期疙瘩跟周围的人议论的黄河对岸的那件大事跟鲁汉有关,洋芋看见两个外孙吃饱以后躺在炕上安安稳稳地睡去,而洋芋的两个儿子也才五岁,这阵子正在场院里跟一群孩子玩耍,郭宇村虽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和变迁,但是郭宇村人仍然在不断地繁衍,犹如一棵大树,虽然折断了主杆,周围又成长起来众多的斜枝杂蔓。如果女婿鲁汉遭遇不测,这两个女儿和外孙靠谁养活?
就那样过了几天,秀花秀气的身体逐渐恢复。两个女人并不知道她们的丈夫已经遭遇不测,还想回撇撇沟那边看看,看看她们的丈夫回来了没有?洋芋说,你俩就不用去了,假如鲁汉回来看见你俩不在撇撇沟,肯定会找到咱家。
正在这时疙瘩回来了,看得出疙瘩的心绪颇佳,两年来疙瘩总是非常暴躁,反复无常。也许疙瘩遇到了什么顺心事,有那么一丝人性回归。疙瘩伸出俩只胳膊把两个棕熊般的女儿拥抱了一下,这个动作以前少有,虽然父女们表面上关系不错。看得出两个女儿非常激动,分别把疙瘩亲了一口。可是洋芋却提心吊胆,担心疙瘩说出什么不幸。
果然,疙瘩说:“我还想这两天派人去找你俩,听说你俩住在撇撇沟。鲁汉回不来了,你俩暂且在这里住下,以后的事情由爹给你俩安排。”
洋芋听懂了,心里一阵紧缩。但是两个女儿没有听懂,还问爹:“鲁汉究竟干啥去了?”
疙瘩知道两个女儿反应迟钝,疙瘩咧嘴苦笑了一下,说出的话充满人性:“孩子,人的一生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你俩也不要过于悲伤,鲁汉被日本人杀害了,你俩再也见不到鲁汉了。”
郭宇村的上空经常听闻哭声,那一次哭声也没有这次悲恸。那是地心里流淌出来的熔岩,那是苍宇间滚滚的雷声,那是灵魂被撕裂时的脆响,那是心脏被击穿时的回声。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哭得神仙感动。
洋芋的内心撕成了碎块,洋芋亲眼见证了憨女为楞木殉情,洋芋担心两个女儿想不开,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洋芋陪着两个女儿流泪,一边哭一边劝说两个女儿:“孩子,想开些,郭宇村死了那么多的男人,郭宇村的女人照样活人!听你爹的话,人的一生不可能过得平稳。”
可是秀花秀气坚持要过河东去祭祀鲁汉。疙瘩说:“你俩过去就回不来了,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
关键时刻还是老奶奶的话管用:“孩子,为了你们的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挺直腰杆活下去。”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高声呐喊:“疙瘩在家不?”
疙瘩听出谁来了,赶忙迎出屋外,看明善师傅用禅杖挑着一条褡裢,看样子走了好远的路,不知道从何而来。
疙瘩把明善师傅迎进屋,明善一进屋子便瞪着疙瘩的两个女儿秀花秀气直瞅。疙瘩有点不知所以,张口解释:“师傅,她俩是我的女儿,你是不是感觉有点奇怪?”
岂料明善却说:“这两个女子好生熟悉,贫僧好像在哪里见过。”
秀花秀气看那和尚比爹爹还老,心里也不在乎,她俩泪眼婆娑地问道:“敢问师傅是不是从河东而来,可否见过一个叫做鲁汉的男人?”
明善佛陀对答:“贫僧正是来自河东。别等了,鲁汉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秀花秀气又开始痛哭:“鲁汉呀,你怎么说走就走?”
明善佛陀劝道:“人生有时分,死有地点。鲁汉命该如此,不可更改。咱们此生能得见面,也算前世有缘。姑娘,贫僧度你俩脱离苦海,稍时收拾行囊,跟贫僧走吧。”
只见秀花秀气面对明善下跪:“师傅在上,受徒弟一拜。”
疙瘩和洋芋瞬间傻眼,这是怎么回事?谁能解得其中渊源?
明善佛陀指着地上的褡裢说:“烦劳疙瘩贤弟暂且将这俩尊打碎的铜鼎妥善保管,隔日贫僧来取。”说完,在水缸里舀了一钵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也不吃饭,带着洋芋和疙瘩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大步离去。
疙瘩回过头看洋芋的眼里噙着泪珠,做了一个少有的亲热动作,把洋芋的双肩抱住,在洋芋的耳朵边说:“洋芋,相信命吧,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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