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伯父刚回到凤栖半年以后,父亲便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凤栖街头。伯父把父亲拉到跟前,左看右看,担心是在梦中。
……公元一九七零年冬天,我穿上军装,坐上到XJ的闷罐子火车,去当兵。那年月上大学的路堵死了,当兵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在部队我表现得特别努力,很快就被当作干部苗子重点培养。可是部队调查函寄到我们凤栖后,我的家庭背景栏里填着:其父是***兵痞。仅此一条,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一九七六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家,父亲可能也知道是因为他的背景而影响了我的前途,显得非常愧疚。有一次父亲病了,我守在父亲的炕头侍候父亲,父亲断断续续,讲了他当兵的那一段经历。
父亲当兵的那支部队原来隶属于杨虎城将军的十七路军。西安事变后,十七路军被******改编。团长叫霍麻子。霍麻子行军时不爱骑马,常常骑一条毛驴,所以战士们也戏谑霍团长是“毛驴将军”。这支部队虽然被改编,******仍然不放心,派自己的嫡系部队时刻监视着他们,当然,克扣部队给养成了家常便饭,士兵一连几个月见不到军饷,天热时换不下冬装,天冷时又穿不上棉衣,军容不整,更像民团。
可是父亲当兵时基本上没有吃苦,因为霍麻子看上了父亲,特意挑选父亲给他当了勤务兵。当了勤务兵的父亲经常不离霍麻子左右,自然少不了郭团长的特殊关照。一九四零年抗日战争进入胶着状态,RB兵从SX挥师南下,企图侵犯西安,于是这支SX军队就在中条山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对日阻击战。
父亲回忆,那场战争打得特别惨烈,部队前边跟日寇作战,后边******的嫡系部队用枪顶着SX军队的后脑勺子督战。有些战士受伤倒下了,后边督战的部队不但不组织救治,反而给负伤的战士补上一枪……许多战士没有死在日寇的枪口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为了彻底消灭这支SX地方部队而不择手段。然而,兵马俑的后代却是那么的勇猛,硬是用血肉之躯保护了SX这片国土没有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战争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打得弹尽粮绝,横尸遍野,他们这个团剩下不到一个连的兵力。霍团长仍然不服气,指挥着部队死战到底。终于有一天,霍团长受了伤,父亲把霍团长从战场上背下来,在一间破民房里一直守了一天一夜。
看得出父亲对霍团长怀着深深的敬意。父亲说,假如霍团长能够得到及时的救治,根本就不可能死。霍团长负伤后,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救护医生。父亲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霍团长身上的血一直流干……霍团长临死时褪下他的手表和一枚半两重的金戒指连同手枪一并交给父亲,对父亲说:“现在战场上很乱,你趁机跑吧,回家后娶一门媳妇,过一家人。以后谨记着,饿死饿活都不要吃粮当兵……”说到这里我看见父亲的眼里有泪珠在滚。那一刻,我从父亲的脸上彻底读懂了父亲,我的父亲一生一世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给我留下值得炫耀的遗产,可是我却继承了父亲善良、忍让、吃苦耐劳的精神。
父亲还说,那年月,只要你抽壮丁后能够从军队上跑回来,地方上一般也不追究。父亲回家后伯父坚持要给父亲说媳妇。父亲说那有老哥没成家兄弟先结婚的道理?极力主张先让伯父和三婶成亲。伯父跟父亲正僵持不下时三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死了。弟兄俩从棺材铺里买了一副薄棺材,把三婶埋在西沟坡……埋了三婶后弟兄俩在一起吃饭,吃着吃着伯父突然笑了,伯父对父亲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对不?”接着伯父自作主张,“赶明日托人打听,有合适的对象就给你结婚。咱支家这一门人不要到咱俩这里断了香火。”
至于三婶究竟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儿女?原来的丈夫是干什么的?父亲和伯父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做为儿子也不便打听。我只知道,西沟坡上埋着三婶,三婶是伯父相好的女人。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眼闭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幻影里,一会儿走出我的父亲、一会儿走出我的伯父……突然间,一声稚嫩的童音传入我的耳际:“爷爷,你为什么要哭?”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我面前,头歪着,眼睛里满含疑惑。
孩子的妈妈过来,把孩子抱走了。隔老远,我听见那个男孩对他的妈妈说:“妈妈,那个爷爷哭了。”
抬头看天,太阳阴郁着脸,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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