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几度,洛阳依旧是旧日模样。
云浓与顾修元离京六年,如今再见着这一景一物,难免有些唏嘘。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走走停停,将大江南北看了个遍。
停的最久的地方是叶城。在那里,云浓生下了顾逸与顾安两姐弟,而后留了一年多来将养身体,等到一双儿女大了些,便又带着生意换了地方。
当年云浓定了两个名字,但却没想好哪个给女儿哪个给儿子,索性就让他二人抓阄来定了。
说来也巧,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长女顾逸的性情开朗外向,活泼得几乎有些过了头,顾安却是小小年纪便显得很是持重。
虽说是姐弟,但更多时候却是顾安来管着自家长姐。
有顾修元在,也不用费心请私塾先生教导,游山玩水的时候便顺道将该教的东西都教了。
早两年,景宁与秦君离京游玩,云浓便与顾修元带着一双儿女同她见了面,同行了月余,又各自分别。前一段,云浓收了景宁的来信,知晓她竟也怀了身孕,与顾修元合计之后便准备回京来住上一段时日。
一来是陪景宁,二来也是让儿女们看看京城风物。
庭院这边早就有阿菱打理妥当,经年未见,她却仍旧是当年那个模样,未曾婚嫁,一直替云浓料理着京城一带的生意,倒也乐得自在。
云浓与阿菱闲叙,聊了许多,又问了徐思巧的近况,及至午后,便带着儿女去了长公主府。
才一进院门,景宁便迎了上来,抬手抱了抱她:“可算是将你给盼回来了。”
说着,她又含笑将顾逸与顾安两姐弟挨个拉着看了,夸道:“出落得越来越好了。阿逸真是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极了你少时。”
秦君在一旁看着,他同云浓问候了声,便与顾修元到书房去了,给景宁与云浓留了闲谈的空间。
云浓见秦君行走自如,含笑问道:“他的腿伤尽好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是年关,云浓临产,顾修元却被事情绊在外边,直到大年三十方才得以回来。后来尘埃落定,顾修元也没瞒云浓,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
当年顾修元离京时走得匆忙,虽已经尽力布置,但还是难免会有疏漏,而楚玄辰刚入朝堂,虽有才华本领,但在手腕上终究不及顾修元,久而久之便生了漏洞。
朝中动荡,刘琦差人来请,顾修元不得不回京来,帮着料理局面。
但凡经历过那些旧事的人,都不敢在顾修元面前托大,他一回京,便有人打了主意想要刺杀。他早有预料,便请了秦君帮忙。
当时还有凌先生留下的余党试图卷土重来,秦君为保护顾修元,在那场刺杀中受了腿伤。后来顾修元请了相熟的那位神医来为其诊治,施以针灸,才算是渐渐好转。
云浓为此一直有些内疚,两年前见面时,专程向秦君致了谢。
“早就好了。”景宁笑了声,挽着她的手向内走去,“来同我讲讲,这两年你又都到哪儿做生意去了?”
早些年,云浓是不怎么管生意的,事事都甩给顾修元去料理。
可自从生了孩子后,却也正经学了起来,尤其是这几年顾修元手把手地教着,她如今处理器那些事情了也是得心应手。
先前景宁还专程问过她,为何突然改了性?
云浓将当初的事情大略讲了,又道:“我当时心急如焚,可又束手无策,帮不上半点忙,忽然就觉得早些年实在太荒废了。有许多事情,学了可以不用,但却不能什么都不会。”
顾修元乐意宠着她,她却不能再什么都不学,那种无力的境况她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云浓将这两年的见闻趣事都讲了,而后道:“我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足有一大箱,等晚些时候那边收拾妥当了,再让人给你送来。”
“好啊。”景宁揽着顾逸,绕着她的鬓发玩,又时不时地逗逗一旁安静的顾安,同云浓笑道,“我早些年总是不喜欢小孩子,更不想生,为此还同秦君置过气。两年前到淮安见了你这一双儿女,才算是改了主意。先前秦君还说,再见之时要好好谢谢你们来着。”
说着,她又吩咐一旁的侍女道:“带小姐和公子到花园去玩吧,小心伺候着。”
等到孩子们离开,景宁便又与云浓闲叙起来,只不过这次聊得就更自在了些,少了许多顾忌。
景宁将京中的事情都同她讲了,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前几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已经有孕了。”
云浓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当年宫变,朝局天翻地覆,匆忙被推上皇位的少年帝王,如今竟然都要有孩子了。
这些年她虽不在京城,但单看民间的境况,以及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消息,也能推断出个大概。
顾修元当年并没看走眼,刘琦的确是个好的帝王。
“是啊,这么些年了。”景宁抬眼看向她,感慨道,“好在,你我如今一切顺遂,无忧无虑。”
天色渐晚,有侍女来回禀,说是酒宴已经备好。
“走,咱们吃饭去。”景宁站起身来,又忽而问道,“方才倒是忘了问,你们这次回京,是打算留多久?”
云浓饮了口茶:“这倒是还未想好。不过必定是会等到你生孕之后,我还想看看小侄子或小侄女呢。”
她的确还未曾同顾修元商量过究竟要在京中留多久,两人在这方面随性得很,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哪天忽然兴起想到别处去看看,那就再换。
景宁是知道她一贯的作风,含笑道:“那好。”
长公主府中的厨子是从宫中要来的,手艺精湛,酒也是云浓最喜欢的,等到宴席散后,她竟难得的有些醉了。
辞别景宁后,顾修元扶着云浓上了马车,一双儿女乖巧地跟在身旁。
大抵是白日里在花园玩得累了,顾逸上车之后便靠着车厢睡了,顾安看着她这模样,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然后抖开披风来替她盖了。
但到底是年纪小熬不住,不多时,顾安就也睡了过去。
云浓靠在顾修元肩上,看了看儿女,又偏过头去看向顾修元,轻声笑道:“真好。”
“什么?”顾修元没能听清。
“我说啊,如今真好。”云浓挽着他的手,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他的腕骨,“景宁过得很好,我有你,还有阿逸与阿安……真好。”
顾修元将她揽在怀中,低低地笑了声。
早些年,他困于阴谋算计之时,怎么都料想不到会有今日。
的确是很好。
“景宁今日问我,准备在京中留多久?”云浓喃喃道,“你怎么想?”
顾修元道:“都随你。你生于斯长于斯,若是喜欢,那咱们就长留下来。”
“这倒是无妨,我不在乎这个。”云浓抬眼看向他,“有你们在就够了。”
顾修元听出她话中的寓意,心中一动,低头在她发上落下一吻:“我亦然。”
生于何处、长于何处,都不重要。
此心安处是吾乡。
番外一:身为刃
时至如今,云浓仍旧没有多少牵挂,相熟的人本就不多,交心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而与顾修元定下离京的决定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景宁。
两世来,她都是个亲缘淡薄的,景宁于她而言就像是个长姐,多年来关怀备至感情甚笃。
如今她骤然要离开,也不知景宁会如何想?
云浓寻了个风清气朗的日子,到大长公主府去走了一趟,与景宁闲聊叙旧,最后方才隐晦地提了一句自己的打算。
出乎云浓的意料,景宁并没有阻拦,甚至连些许的不悦都没有,只是有些意外。
景宁眉尖微挑,可很快便又沉吟道:“你既然已经做好打算,那就去吧。”
这下惊讶的人换成了云浓,她迟疑地看着景宁,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景宁对云浓再了解不过,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她的心思,摇头笑道:“当初我已经点头应允了你与顾修元的亲事,如今孩子都几个月了,我岂有再拦着的道理?”
她当年的确对顾修元怀有偏见,可时至今日,也早已消弭。
只是个中缘由并不便详提,景宁与顾修元心照不宣地谁也未曾提起过,妥帖地护着云浓,好让她能无忧无虑。
云浓先是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牵了景宁的手,恋恋不舍道:“我若去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才好。”
“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要什么有什么,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景宁含笑看着她,回握了手,“你啊,对自己的事情上些心,别再像以前那样丢三落四的……不过有顾修元在,倒也不用你费心。”
顾修元是个很靠谱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他在身边,云浓的确是万事无忧的。
两人正说着,忽而有侍女来回禀,说是秦公子上门来了。
云浓下意识追问道:“哪个秦公子?”
她并不记得景宁身边有什么一号人。
“让他且等着。”景宁吩咐了一句,想了想后向云浓道,“若说起来,你应当是见过他的——南风馆的秦君。”
云浓一怔,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初的事情。
她的确是见过秦君的,那是她刚离开徐家,景宁带她到南风馆去逛时的事情了。因为秦君相貌生得好,她便将人给留下了,没多久顾修元便赶了过来,将秦君给赶走,再然后便是那一夜荒唐。
在那之后,云浓再没踏足过南风馆,自然也就没再见过秦君。
景宁是南风馆的常客,秦君又是其中拔尖的,两人在一处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云浓好奇道:“我以为你不喜欢那样性情的。”
以云浓对景宁的一贯了解,她喜欢的是那种乖巧听话的,相较之下秦君委实不符。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景宁低头饮了口茶,若无其事地说道。
云浓是清楚景宁的性情的,她这个人虽称得上是滥情,但一向分得很清楚。若是后宅中养着的面首,那便好吃好喝地养着,但绝不会骄纵;若是在南风馆结识的相好,要么看中了领回府来,要么就只限于南风馆,断然没有允准对方随意上门来的情形。
像今日这般,景宁竟好似已经习惯一般,连丝毫的不悦都没有,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云浓的笑意中带上些促狭:“看来这位秦公子是很合你的心意了。”
景宁未置可否,只垂眼笑了声:“他是个聪明人。”
以往,景宁总是喜欢那些乖顺听话的,合了眼缘便养在身旁,像是豢养的鸟雀玩物,当时的确是喜欢了不假,却远算不上动真心。此番倒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景宁心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并不抵触,故而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是好事。”云浓见此,心中也为着景宁高兴,她抬眼看了看天色,知情识趣地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景宁并没动身,只仰头笑道:“疏不间亲,既然你在这儿,他自然是要往后排一排的。”
说着,她就又将云浓按了回去,留她在府中用了晚饭,而后亲自将人给送出府。
说来也巧,两人闲聊着向外走去,竟恰好在回廊处撞见了秦君,倒也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此时天色已暮,云浓对上他望来的目光,不由得一愣,停住了脚步。
当日两人初见之时,云浓便觉着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但将记忆搜刮了个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将此归于错觉或是巧合。
如今再见,仍旧是熟悉的感觉。
大抵是自孕后敏锐了许多,云浓在他的注视下只觉着有些不适,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景宁并没注意到云浓这点微妙的神情,她抬眼看向秦君:“你这是要走?”
“久候不至,我想着大长公主或许是有贵客接待,无暇顾及我,”秦君凤眼微挑,慢条斯理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再叨扰了。”
他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可这话细品起来,却是含了几分醋意的。
云浓低低地咳了声,看了眼秦君,又偏过头去看了眼景宁,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么些年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人敢在景宁面前这么说话,着实是意外极了。
景宁脸上原本的笑意渐渐褪去,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君看了会儿,甩了句:“随你。”说完,她便又挽着云浓的手,慢声细语地提醒道:“我送你,小心台阶。”
她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原本风轻云淡的秦君神情一僵,云浓将此看在眼里,摒了呼吸,等到转过廊角方才小声道:“你们这是……”
“别理会,”景宁眉尖一挑,冷笑了声,“想来是我最近太好说话,他都敢要挟我了。”
云浓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腕:“我想他这也算不上是要挟,不过是醋了,觉着你没将他放在心上,故而才有了这么一出。”
景宁是个聪明人,又怎会想不明白这一点,神色稍霁,随后又磨牙道:“平心而论,我待他难道还不够好?”
“于你而言算是破例,可于他却未必如此,”云浓是过来人,对此再清楚不过,含笑道,“更何况世人在感情一道上总是贪得,有一便想要二,皆是常情。”
“知道了,”景宁未置可否,只说道,“容我再想想。”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府门,景宁扶着她上了车,而后又道:“回去吧,若是定了离京的日子,记得及时告诉我。”
“好。”云浓应承了声,放下了车帘。
于长公主府中再见秦君,不过是个偶然的插曲,云浓并没将那一闪而过的不适放在心上,但是夜,她竟做了一场噩梦。
那是当年宫宴刺杀的情形。她原本还在与景宁夸赞舞姬与乐师的好相貌,却听琴声铿然急转,那乐师不知从何处抽出软剑来,向着皇上刺去,原本婀娜多姿的舞姬们也化身罗刹。
云浓眼前一片血色,倏然惊醒,心狂跳不止。
她已经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场宫宴,可梦中的情形却无比清晰,那为首乐师的眼,恰与白日里秦君那双凤眼相合。
“怎么了?”顾修元察觉到她的不适,低声问道。
“我……”云浓向他怀中靠了靠,欲言又止,这梦实在是荒谬,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顾修元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可是梦魇了?不怕,我在。”
云浓攥着他的衣袖,长出了一口气,三言两语将那梦给讲了,而后自嘲道:“旁人都说孕后会愈发敏感,也易多想,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顾修元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关切道:“可要喝些水?”
“不必了,”云浓在他怀中寻了个熟悉的位置,原本的那点心悸也烟消云散,轻声道,“睡吧。”
决定离京后,顾修元便迅速地将诸多事情都安排妥当,没用云浓来费半点心。他将云浓的香料生意尽数交付给了阿菱来管着,而郡主府的那些生意,则还是按着旧例。
又几日,两人商定了离京的日子,景宁则在府中备了酒宴来为他二人送行。
云浓携顾修元应邀赴宴,带了些自己亲手制的香料,送给了景宁。
景宁说是摆宴送行,但却并不是那种花厅中正儿八经的宴饮,只是在水榭中摆了一桌,皆是云浓喜欢的菜色。又因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便以茶代了。
顾修元则是在云浓身旁坐了,含笑听着两人的交谈,并不插话,间或替云浓添着菜。
云浓与景宁相识近二十年,少时更是在一处长大,聊起那些陈年旧事便停不下来。云浓喝的是茶到还没什么妨碍,可景宁却是不知不觉间有了几分醉意,握着她的手道:“将来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为你撑腰。”
“好好好,”云浓忙不迭地应了,又笑道,“你醉了,我去让侍女来,扶你回房歇息吧。”
景宁拂开了她的手:“才没醉。”
可说着,身形就有些不大稳了。
云浓哭笑不得,扬声将侍女叫了进门,可景宁却是咬死了并没醉不肯回去歇息的,侍女也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只得小声向云浓道:“若不然,我去将秦公子请了来?”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景宁说不准会听秦君的。
云浓半揽着景宁,先是允了侍女的提议,而后又打趣她道:“怎么,秦公子如今已经在府中住下了?”
也不知是因着醉酒还是旁的缘故,景宁脸颊微红,垂眼道:“上次你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便同他摊开聊了聊。”
云浓追问道:“然后呢?”
“我将后宅的人都给打发了,他不准再给我找不痛快,”景宁轻声道,“至于旁的,就先顺其自然。”
景宁的酒品素来不错,如今虽是醉了,但也并不闹腾,只是倚在云浓肩上,低声碎碎念着。
等到秦君同侍女赶来时,她已经半垂着眼,昏昏欲睡了。
顾修元见着秦君后,眉尖微挑,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若有所思。
云浓:“……”
她先前是只想着将景宁给安置了,压根没顾得上多想,如今见着顾修元这样,方才觉出些不妥来。
云浓只当顾修元是想起了当年南风馆之事,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顾修元的神情不大对,并不像是因着那件旧事介怀,倒更像是想起了些旁的事情。
秦君恍若未觉,只上前去扶景宁,云浓下意识地侧过身去避开。
景宁靠在秦君怀中站起了身,正欲向外走,可却又改了主意。她拂开秦君,攥了云浓的手笑道:“你来送我回房,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也有些东西要送你。”
秦君眼皮一跳,目光沉沉地瞥了云浓一眼。
见景宁已经是半醉的模样,云浓含笑摇了摇头,随即起身道:“好好,我陪你。”
说着,云浓便与景宁相互搀扶着出了水榭,侍女们在一旁寸步不离地陪着。顾修元倒是也想陪着云浓,可如今显然不合适再跟上,于是只能等候在水榭中,与秦君面面相觑。
秦君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大长公主与谢姑娘的交情竟然这般好。”
几日前他才因为云浓的缘故被景宁晾了那么久,还起了争执,但好在最后的结果不坏。没想到如今景宁竟然又毫不犹豫地将他撇在了一旁,着实是毁了他持续几日的好心情。
云浓与景宁的交情有多好,顾修元是再清楚不过的,也曾为此耿耿于怀过,故而立即就明白了秦君是在介意什么。只不过他如今却是无心顾及此事的,与秦君对视片刻后,淡淡地问道:“我看秦公子颇为面善,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顾修元自然是记得当初在南风馆那次会面的,只是那时他满心都放在云浓身上,压根就没在意一旁的秦君是怎么个模样。
可如今再见着,对方的身形举止,却是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秦君不躲不避地同他对视着,一哂:“当日在南风馆,确是见过谢姑娘与顾大人,只不过那也纯属是一场意外……”
顾修元似笑非笑:“的确是意外。”
秦君原本看起来一副懒散模样,可在顾修元这样的目光之下,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背,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他心中也明白顾修元或许就是故意诈他,但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警惕起来。
侍女们方才已经尽数离开,水榭之中只余他二人,暗流涌动。
顾修元拂了拂衣袖,作势起身:“既然没旁的事……”
他这话还没说完,秦君便按上了他的肩,迫使他坐回了原位。
但顾修元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低声笑道:“果然是你。”
秦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来聊聊?”
当年凌先生为太子昭报仇,私下联络集结旧部,也耗费十余年的功夫精心挑选养出了一批亲信,能够以身为刃供他驱使。
顾修元就是其中之一。
他少慧,自幼便比旁人要出色许多,凌先生便认他做义子,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将许多事情都交由他来料理。
顾修元是凌先生摆在明面上的利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藏于背地里不见天日的隐刃,专门行刺杀灭口之事,为首的那位武功极高,代号叫做“纯钧”。
当初那场搅乱朝局的宫变刺杀,便是纯钧奉凌先生之命做下的。
思及此,顾修元眼中有戾色划过,随即又若无其事道:“你想聊什么?”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秦君问。
凌先生将隐刃藏得很严密,轻易不许旁人插手,尤其是纯钧,从不会以真面目示人。顾修元虽然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是有交情,但却并没见过他真正的相貌,又怎能这么轻易地识破?
“直觉、眼力,”顾修元自然不会透露云浓的缘故,只道,“以及,你大意了。”
先前云浓被噩梦惊醒,并没当回事,可顾修元却是记在心上了,第二日便着人去查。
当初与凌先生决裂后,顾修元以雷霆手腕清扫朝局,将对方的势力连根拔去。他对这些了如指掌,自然不会忽略掉那极具威胁的隐刃,一年来始终着人在探查,如今竟恰合上了。
顾修元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还未下手,便在此撞着了秦君。
当日在南风馆,他满心记挂着云浓,压根没正眼看过一旁的秦君,所以并没发觉不妥。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君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眼前。
秦君盯着他看了许久,冷不丁地说道:“若是我想,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顾修元与秦君皆是凌先生带出来的,一人长于谋略,一人擅长武功,若是如今硬碰硬,顾修元自然是敌不过秦君的,他二人对此心知肚明。
但顾修元并没将这威胁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你若想杀我,便不会拖到如今了。”
若秦君想要为凌先生报仇,那这一年来,他绝对不会过得这么顺遂。
秦君冷笑了声:“你就真这般有恃无恐?若我突然改了主意呢?”
“你我皆是凌先生拿来复仇的棋子、刀剑罢了,前半生为了旁人奔波卖命,不由己,如今你还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不成?”顾修元意有所指道,“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今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再用了。”
若是早年,秦君自然不会将这威胁放在眼里,大不了再换个身份就是。可如今有景宁在,他便难免投鼠忌器,犹豫起来。
以景宁与谢云浓的关系,若他真杀了顾修元,景宁必定会恨透了他。
顾修元审视着秦君的神情,心中算是彻底有了数。
他来时以防万一倒也备了后手,但并没用上,只用一个景宁便牵制了秦君,着实算是意外之喜了。
秦君半晌没能说话,顾修元又主动开口道:“当年的事情已经揭过,我也无意与你为难,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顾修元心中却并不是毫无芥蒂,毕竟当年之事虽是凌先生授意,可秦君却是那个执剑的人,难免会有迁怒。
只不过有景宁这层关系在,秦君不敢拿他如何,他也不好对秦君动手。
世事因缘际会,实在是出人意料,秦君竟同景宁搅在了一处,以至于原本的计划都乱了套,不得不另做打算。
秦君略一想,就明白了顾修元的意思,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只要你不揭我的身份,我自然不会跟你过不去。”
顾修元掸了掸衣袖,站起身来:“那就一言为定了。”
两人都是凌先生调|教出来的人,在这种相互算计的事情上不需要解释太多,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若是没挑明身份,或许还会暗地里下手,可今日之后彼此必定都是备了后手的,一击不成必遭反噬,所以反倒能维系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顾公子,”有侍女快步进了水榭,恭恭敬敬地向顾修元行了一礼,“谢姑娘遣我来传话,说是懒得再走回来,过会儿便直接到马车上等着您了。”
顾修元神色一缓,颔首笑道:“好。”
那侍女又向秦君道:“秦公子,大长公主请您过去。”
秦君:“知道了。”
侍女传了话后便又退下,秦君与顾修元一同向外走去,忽而又道:“当初你突然翻脸不认人,背叛凌先生之时,我倒也是接了刺杀你的命令……”
顾修元淡淡地应了声,对此并不意外:“那你为何没有动手?”
“我等虽为隐刃,但却并非真是刀剑那种死物,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秦君抬手遮了遮,“更何况没多久凌先生便过世,我自是不受旁人的约束。”
他欠凌先生的,这些年九死一生早已还了,并没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
而到如今,他也算彻底明白当年顾修元的心境。
“你我前半生是旁人手上的刀剑,千锤百炼,为了复仇而活,”秦君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自由些,为自己活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了水榭,下了桥。
顾修元与他对视片刻,颔首笑道:“告辞。”
“慢走不送。”
以往见面之时,总是顶着乔装易容,商议着些阴私之事,难得有这样闲适坦荡的时候。两人分道扬镳,将那些前尘旧事埋下,向着各自的前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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