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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色赤红的男人望着与他身量相当的公交站牌,刘海被梳上头顶只余下两绺搭在额前,露出紧锁的眉头。
男人通身漆黑,金色的瞳孔平滑地从那些漆黑的小字上扫过,最后落在与回归截然相反方向上的一站,而后低下头,向身边宛如由秘银制成的洋装少女呼唤道:“安娜。”
少女闻声无言地抬头看向他,鸽血宝石般的眼睛中有静谧的思想流淌,让她瞬间从精致的人偶的印象里脱出,像是一件活过来的艺术品——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她的手上没有拎着装着一个装着有手臂长的大葱、法棍、以及一个由气球搓成的小贵宾犬”之上。
不过即使沾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她也还是美丽的,美丽到会让人不禁驻足欣赏“洋服少女携机车服老父亲外出买菜”这一令人深感诡异却又十分和谐的景象。
“这一站,是不是在丽兹的学校附近?”男人抬起手,在蒙着一层积灰的亚克力板上点了一下,然后毫不介意地将手放回口袋之中。
幸好在吠舞罗中负责洗涤的主力是洗衣机与烘干机,否则男人此举必定会遭来他已然颇有主见的大女儿的嫌弃——自从栉名安娜到了上初中的年龄之后,周防尊的家庭地位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就仿佛是对他从前总是活得太过肆意的惩罚一样。
在某个时期——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爱丽丝幼年时,被那只已经变成蟑螂但曾是无色之王的人掠去并归来——在那之后,他的大女儿栉名安娜就忽然改变了从前仿佛是已然知命认命、明知他这样做不好却依然放任的态度,此对第三王权者极度不健康的作息、令人堪忧的饮食习惯、以及难以控制的火爆脾气进行了全方位的监督与管理。
其对待此事的认真程度,甚至一度令周防尊怀疑自己是否年纪轻轻就得了糖尿病——否则怎么解释他一个成年人被女儿担心到此种地步?
他可是王权者。
很少生病,即使受伤,只要不是严重的贯穿伤,第二天基本都能活蹦乱跳——就他这样的身体素质,又不会因为空腹多喝了几瓶能烧坏普通人胃粘膜的烈酒就死掉。
直到后来他与草薙出云、十束多多良惯例地一同喝酒聊天(当然,还是选在了安娜和爱丽丝一起跟镰本力夫回老家玩都不在吠舞罗的时候),听十束提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预言没有如期而至,但安娜曾经跟我说过,预见了我和king的死亡”,他才恍然明白自家大公主突然的严厉从何而来。
说白了,还是害怕。
害怕好不容易逃过了原本注定无法改变的命运的他,会再因为死神的变卦,死于其他的变故。
居然让一个孩子,揣着这种无法向他人言说的秘密,独自惴惴不安了那么多年,作为家长的他们即便不想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比失败的。
不过好像也是从那之后,安娜就更加在意爱丽丝了……
虽然她以前就很喜欢自己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妹妹,但在原本已经被决定好的命运被改写之后,该说是更加信赖爱丽丝了呢……还是该说更加依赖所以对妹妹愈发地眷恋疼爱呢……
反正就是在从前本就喜爱的基础上又递进了一个等级……以至于让本就不太喜欢“记住”什么的周防尊,变得看起来对自己的小女儿更加不上心了一点。
所以当他问起“这一站是不是在爱丽丝学校附近”的时候,在安娜望向他的眼神中,其实是带有一丝丝“真拿尊没办法,可尊怎么能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无奈里还混杂了些许的嗔怪的。
连这个都不知道还真是对不起。
默默收下女儿投来的“我的爸爸虽然是个好爸爸但他还是个笨蛋”的目光后,周防尊总算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复。
“是的。”
他所指的那一站确实在爱丽丝就读的冰帝高中附近。说是贵族学校,但同样也有成绩优异家境普通的孩子就读,站台的设置也同样要为了他们考虑才行。
“现在几点了?”
周防尊一边问,一边自己摸出了手机查看时间——或许自身是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足够多且频繁,即使随身携带,安娜也是不太喜欢使用电子产品的。
下午五点十分。
是全东京的学生们都已经放学了的时间。
“要不要顺便去接丽兹?”他低头询问大女儿的建议。但事实上根本不是“顺路”。
冰帝在与吠舞罗完全相反的方向,要去冰帝接她回家,相当于他们得跑到更远的地方之后再回去。
“可是丽兹不是还要参加补习吗?”
安娜不介意南辕北辙,可她记得爱丽丝是有类似社团活动的课外活动的。
托课外活动的福,她妹妹的成绩最近一直在稳步提升,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轻快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回家就趴在吧台上对着真题卷一边掉眼泪一边刷题。
现在去找她会不会不太好?
要是补习没有结束,丽兹又不想让他们多等,急着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呢?
“告诉她我们在外面闲逛就行。”看出她的担忧,周防尊又扫了眼站牌,这回他记下了冰帝学园那一站的名字。
像咖啡店甜品店之类的地方,学校附近之类的场所应该不胜枚举,周防尊说:“学生那么多,总要有可以消遣的地方。”
他说的确实没错。
由于学生众多,再加上高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可支配金额和消费能力,几乎每个高校周边都有一套相当完整的产业链。
冰帝同样也不例外。
甚至,因为这是一所贵族学校,能开在它附近的店铺从文具店到甜品屋,都无不透露着“昂贵”的气息。
可偏这样,里面的人也还是多到令周防尊都感到压力的地步。
他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哪怕身边带着女儿——走进那些少女心快要溢出来的场所。
女孩们每次对着甜品摆出pose拍照,都会让周防尊额上多一层冷汗。再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误入她们手机镜头的照片被发到社交软件上,周防尊便已然产生了社死的错觉。
他果然还是不想进到那些看上去像是芭比梦想公主屋一样的地方。
好在安娜也对此没什么兴趣。
天生的感应能力随着她年纪的增长愈发敏锐,即使控制力同样在不断提升,长时间处于人员密集的场合也还是容易让她接收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声音。
于是在将距离冰帝最近的一圈可供坐下消磨时间的店铺视察完毕之后,周防尊很快决定带着安娜到更僻静一点的地方去等待自家小女儿放学。
走出冰帝周边的小商圈大约十分钟左右,学生们的身影便锐减了不少,周边的商铺也从精致考究逐渐向平常普通的模样过度。街道慢慢安静了下来,可爱丽丝的电话又一次没打通。
周防尊的眉头微微蹙起。
联系不到女儿这件事多少让他感到有些焦虑。
毕竟爱丽丝从小就不是那么让人省心。
“丽兹说不定正在写卷子。”安娜抓住老父亲的袖角晃了晃,此时她手里的大葱法棍的东西已经完全交到了周防尊的手里。
吠舞罗对自家女孩的教育从来都是肩不要扛手不要提,至于社会上那些什么“女孩子帮男朋友拿包拿东西才是女子力充沛的表现”也都是鬼话,一个字都不要信,以后交往的男人要是敢理直气壮让她们帮自己拿一路的东西,那么那个人最好主动选择分手或者自己跳进东京湾。
周防尊轻轻“嗯”了一声,给爱丽丝发了条让她之后回电话的消息,继续在街道上寻找可以暂时落脚休息的地方。
然后,与咖啡厅的照片一同,一道看着就让人火大的青色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微微一笑。
然而不等周防尊将他当做空气略过,那根青色的竹竿便自己走了过来。
“许久不见了啊,周防尊。”
宗像礼司不知怎么的,虽然挂着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今天却格外的令周防尊感到恶寒。
他看了眼周防尊身旁的栉名安娜,又笑:“今天是扮演关心爱护女儿的好父亲吗?可真是感人啊。”
这人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让周防尊懒得跟他讲话。
当街也不好打架,又不如说他已经许久没有亲自动过手了。
年纪增长性格逐渐成熟稳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石板对他精神的负面影响虽然在爱丽丝八岁那年最后一次的许愿中被消除,让他得以安睡,可威兹曼偏差值却依然存在着。
如果不好好控制、滥用力量,依然会导致王权爆发——这也是安娜担惊受怕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原因之一。
至少要当个能让自家孩子放心的家长吧。
于是为了不继续看到那张欠打的脸,周防尊头也不回地带着安娜甩开了宗像礼司。
而在目送这对父女离去、直至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之后,宗像礼司回头望向那家距离最近的咖啡厅。
它的装潢委实说不上时髦,甚至透着股土气。而托这份土气的福,这间咖啡厅的生意完全说不上好。
可这里的玻璃和桌面都很干净明亮,想来它的安静与整洁就是伏见猿比古当初选择它作为给周防爱丽丝补习场所的原因。
“要好好感谢我呢,伏见君。”宗像礼司推了推眼镜,在当事人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支开了恋爱路上最恐怖的敌人。
然而,如果要是让宗像礼司知道店内此时发生了什么,这位第四王权者大概会端着微笑,然后当场给不争气的伏见猿比古君布置能让他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的工作量。
伏见猿比古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带着周防爱丽丝一路跟逃命似的跑出满是宗像礼司眼线的scepter4的。
只是当他回过神时,他们就已经到了这里。
时隔一周没来,站在收银台后的老板亲切地向爱丽丝问了好——不向伏见猿比古问好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从来不回应他人的招呼。
这份态度自然叫人不爽。
可若是对谁都是如此,也无非就是遇到了一种会讨所有人厌的家伙罢了。
可等到年轻人开始教导女孩功课时,咖啡店的老板和唯一一位店员又会清楚地感受到,他大概只是不会将不想理会的人放进眼中而已,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无所谓,反正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低头写题的女孩的样子。
故此,说这位年轻人是绝世究极的双标也绝对不会过分。
可毕竟是客人嘛。
虽然目中无人还绝世双标,但每次在给女孩点上一份甜品补充过量消耗的糖分之后,又都会给出双倍甚至三倍的小费当做借用场地的费用。
第一次收到这份额外的小费时老板还觉得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猛然开窍了一样。
可实际上他大概也不是不懂。
只是懒得在别人身上使用吧。
又好在女孩也足够可爱,哪怕只是为了看着她,也能让人站在操作台后心甘情愿地擦上两三个小时的杯子。
然而这次,他们虽然人来了,却没有点甜品,也没有在卡座中拿出试卷。
而是相顾无言地坐着。
怎么了?
吵架了吗?
闹矛盾了吗?
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那种事情不要啊!!!
老板和店员默默地站在一旁吃瓜。可惜离得太远,听不到这两位常客在说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女孩先张嘴了。
“所以,伏见想好了吗?”爱丽丝端坐在伏见猿比古的对面,始终对不上他的目光——除非她现在伸手去把他的脑袋掰过来。
“……想好什么?”伏见猿比古像是在装傻。
可他是聪明人,从来不会浪费彼此的时间,所以也可能是真傻。
可要是真傻的话,那就麻烦了呀。
因为说明他这七天真的只是冷静了,而没有思考别的问题。
不过也无所谓。
大不了再问就是了。
爱丽丝歪了歪脑袋,去找他的眼睛,于是伏见猿比古又往旁边侧了侧,很明显是在躲藏。
“我对伏见说了‘我喜欢你’。”她又说了那个仿佛是禁忌一般的词语,让伏见猿比古整个人都为之一顿。
“难道伏见不该考虑怎么回答我的心意吗?”爱丽丝理所当然地问着。
青年却对此感到了焦躁,他不自觉地抬起手,在颈侧抓挠着。
而只要伏见猿比古一不耐烦,他就会开始打鬼主意,以此好让自己快速地从令人讨厌的境地中脱离出来。
然而爱丽丝完全不给他机会。
虽然还不是那么了解他,可这个人不喜欢好好说话的别扭本质她已经看得足够清楚了。
如果不是只能选一个答案的单选题,他永远可以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我讨厌你,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真好,我也喜欢你,我们交往吧’——哪个都好,我想要这样的答案。”
爱丽丝的话让伏见猿比古恨不得当场冲出这间咖啡厅。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一张认真的脸——和每一次等待他给出答案的那张脸一样,真诚又专注地望着他。
于是她又轻易地、甚至没有动手,只是用那双眼睛,便将他摁在了座位上——要是自己又甩下她走掉会怎么样?
讨厌他到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的脸?
还是笑着说没关系然后毫不气馁地收拾起自己被伤到的心,然后继续组织第三次进攻?
……哪一样都不是伏见猿比古想要的结果。
她还小。
至少跟他比起来还小。
这个年纪的悸动就跟闹着玩一样,不过是短暂地依赖与崇拜了某个人,于是就将这份单纯的感情当做了喜欢。
当然,她可以这样做。
但伏见猿比古不行。
他是年长的那一方,总不能仗着高三女孩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就接受她的喜欢……
虽说谈恋爱交往不等同于结婚,但谁知道那个时候伏见猿比古会不会变卦。
他平生最讨厌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再或者那东西长了脚,自己从他身边跑掉……
所以正解是拒绝。
要拒绝才对。
如果不想两个人都受伤,那从一开始就不要产生联系,将一切都制止在源头。
所以拒绝她。
如她所愿,说出那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就好。
………………可以后都不再见面,之后的补习该怎么办?
一直说想上的大学,要是没考进去怎么办?
再浪费一年的时间、精力、金钱,用于复习吗?
那她的兼职又该怎么办?
不是说想成为业界顶尖的模特,让所有原本都看她不爽的人看见她的风光无限,然后再最让人眼红的时候将他们所赞美的东西丢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潇洒退场吗?
再推后一年,一天一扎新人的时尚界里,这个计划还能实现吗?
“伏见?”
她的声音又将他拉了回来。
而这次他转过头时,那张认真的脸凑近了些。
她撑着桌子,肩膀越过了桌面的中线,准确地找到了他的眼睛。
“你考虑好了——唔!”
伏见猿比古用手掌盖住她的眼睛,推开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他张了张嘴。
最后出口的却变成了——
“成绩这么差,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小时候最讨厌的大人的样子。
却又无比切身地体会到了他们的心情。
“有什么事,等你考完试再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妥协。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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