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竦站在尚冠里张氏老宅外,离开才半年,这里已被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门被砸破、瓶瓶罐罐不翼而飞。再在巷子里绕一圈,昔日的五邻十居已经大半消失,或死于战乱,或因为投靠过刘伯升,怕被第五伦清算,举家逃亡汉中。
唉,谁让他们当初不和自己一起跑到渭北避难呢?老张竦别的不敢说,政治嗅觉却是颇为灵敏。
但有位老邻居却在,张竦用鸠杖叩开好友陈遵家的大门。
“恭贺孟公兄!”
张竦笑着贴过去,低声道:“高升京兆尹!”
“伯松怎就知道了?快进来。”汉末和王莽时代闻名京师的儒侠陈遵,名声比张竦好,已经被第五伦吸收进了统治集团,利用他的名望,安抚关中还残余的士人豪右,进京后又召见,说准备让他做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
“魏王知人善任啊。”张竦自有消息门路,说道:“孟公的祖父,便当过京兆尹。”
陈遵乐道:“你张伯松的祖父,不也是画眉京兆么?”
二人都是有家族渊源的,年轻时同时作为京兆史进入仕途,对京师治安颇为熟悉。陈遵更是三次作为地方二千石,有丰富的治郡经验。第五伦没有太合适的人选,起用他,也算发挥余热了,京师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熟悉业务的人。
“但孟公的习性,要与汉末新莽时有所不同了。”
张竦好意提醒:“你当年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席肉宴连续不断;做河南太守时,竟乘着官车,跑去寡妇家中摆酒唱歌,还起身狂舞,竟失足跌倒在座上,夜间又留宿在她家……结果被人举咎,丢了官。”
“可如今世道艰难,魏王已下令酒水不得私酿,朝堂以简朴为要务,好渡过饥荒,孟公还是忍一忍,勿要大酒大肉惹了魏王不快。“
说到这,陈遵倒是想起魏王老师的一篇作品来:“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
先前,扬雄当黄门郎时,曾作《酒箴》以讽谏成帝,他在文章中假设一位酒客责难正人君子的法度士,并以物喻人,文中写道:“你就好像一个青陶瓶,不愿意盛酒醪,倒是贮满了清水,不能左右活动,就这样拴在井绳上,处高临深。一旦失落,被井阑圈撞得粉身碎骨,便会整个散落入黄泉,骨肉化为泥土。”
“这般自寻烦恼,倒不如那盛酒的皮囊。因为皮囊圆吞如意,变化无穷,且又肚大如壶,整天都盛着美酒,别人还要用它来打酒,常做庙堂的用具,托身在天子后车中,出入于两宫之间,经营公家之事。”
陈遵当年就很喜欢这篇作品,所以和扬雄关系也不错,只是扬雄被迫害时,他也丢了官在外地,帮不上什么忙,这也是陈遵如今被重新启用的重要原因:“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情,长短还要自己来裁定,伯松,这不是你当年说过的话么?我是酒馕,想来魏王也欲我如此,何苦东施效颦,仿你这青陶瓶?”
“我确实想做青陶瓶,但奈何,没扬子云那般清高,更何况即便是他,也被迫沾染不少污点。”张竦道:“王莽时,我不但能盛酒,甚至能盛溺尿,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肉食者想让我盛何物,我便装什么。”
“那你现在……”
张竦道:“我现在破了,污了,名声坏,魏王不好将我摆出来,但我也得主动做些事。”
“我当年与扬雄乃文坛对手,相互较劲瞧不上,可如今却得写文章,赞誉扬雄之作,岂不谬哉?”
张竦只觉得讥讽,他啊,在史书上注定是一个丑陋的小人了,只苦笑道:“你我不过是酒馕、烂陶瓶,但扬子云,却已经升格为鼎簋彝器。他要被魏王供奉在庙堂之上,排在孟、荀、董仲舒之后,当真成为‘西道圣人’了!”
……
第五伦入京后,除了修复老刘邦的高庙,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外,还在旁边兴建“田王庙”,让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横堂而皇之进入长安。
此外,他又宣布,城北宣明里作为昔日王居,提升到与尚冠里、戚里一样的地位,让那儿本来凋敝的房价应声上涨……
又思念先师,修缮“子云居”,逢年过节要去祭祀。
而扬雄的诸多作品,也入藏天禄阁中,和孟、荀之作摆在一起。
被第五伦调回来,任命为“未央卫尉”的郑统就看着一车车书籍从栎阳送入天禄阁、麒麟阁,浑身不自在,只问一旁的“建章卫尉”臧怒道:“吾等一天到晚的活,就是看看门,绕着宫室巡视一圈,再看着这些书送入宫中?”
不然呢?保卫宫禁,这不就是卫尉的任务么?臧怒笑道:“和在峣关守城有何不同?”
既然第五伦决定东南方先守不攻,没有仗打,倒也没太大区别,而且将郑统和他麾下的死士们调来作为建章宫第一批卫兵,也是对他们的信任,顺便镀镀金。
和汉时一样,第五伦将卫尉一职一分为二,让朝、宫卫戍分离,但依然属于“九卿”,相当于给郑统升了一次官,要真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外派的。
至于原先的卫尉第七彪,则改任为“中尉”,也就是汉时的执金吾。
卫尉们只需要管宫禁朝堂,但中尉则要负责长安的八街九陌,麾下兵卒主要是“当兵吃粮”,从长安募得的青壮,也算以长安人治长安。
中尉军今日再度出巡,庞大的队伍跨越横门大街,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第七彪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左右护卫,都手持一根黄金涂两端的大铜棒!
巡街震慑宵小,就是他的任务,刚刚经历了半年的无政府状态,长安治安依然较为混乱,不少里闾之侠偷摸抢掠惯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正该用彪哥这种恶人去磨一磨。
第七彪要经常和京兆尹陈遵打交道,毕竟民、政在京兆府手中。不过这几日,第七彪重点巡视的地域,乃是位于城池北部横门大街两侧的东西两市。
……
市场以墙垣包围,又按照所售卖物品的不同,东西市分成了九个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过去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一位身材胖乎乎的黑衣官吏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市楼上,扫视自己的辖区。
此人正是第四咸,宗室里除却第七、第八外,还有点能耐的也就这一位了。他家本就经商,给第五伦跑动跑西做了不少事,苦苦等了半年后,终于得了点实职,做了“京司市师”,麾下有东市令、西市令,专管长安贸易。
第四咸对东西市太熟悉了,数十年营生,他都往来于长陵与此地之间,想当年此处颇为热闹: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发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第四咸替第五伦卖煤球那几年,不知多少次抬头仰望市楼上的五均司市师,也不知给东西市令陪过多少钱帛好处,如今终于轮到他来发号施令了!
可如今东西市的现状,却让第四咸高兴不起来,持续了半年的战乱动荡后,市场凋敝得让人心疼。外地客商不见踪迹,三分之二的贩夫或死或逃,更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入了行伍。
第七彪带人巡至此处,第四咸下了市楼来见他,言语中难免抱怨道:“巴蜀商路断绝,要靠南方菌桂供货的香市彻底没人了;去年冬天长安大饥,狗都被吃完了,屠夫们无牲畜可杀,肉市自然也开不起来;连带着食肆也大受影响,偷抢频发,谁还敢在市场卖食物?刚摆出来就被饥民一拥而上,抢夺一空了。”
所以想要像第五伦要求的那般,在一年内,让两市恢复过去繁荣,首先就得将治安管好,公然的抢劫会被处以重典,偷儿稍稍宽松点,打发去城外干苦力修沟渠。
第四咸讥讽道:“最兴旺的,反倒是人市。”
卖儿卖女太常见了,第五伦甚至不好立刻取消这种罪恶的交易:人口贩卖是因为实在是没吃的,明面上禁止了,也会转入地下,无济于事。最紧要的是恢复长安的日常供给,募饥民去上林县屯田,令百姓不卖儿女老婆也有条活路,这才是掐断源头的办法。
有了第七彪的兵卒作为靠背,第四咸一点点将所剩商贾召集起来,宣谕魏王政令。
“魏国官府车队,会优先从渭北运来粮食,从上林送来薪炭,从河东送来盐,以满足长安百姓日常所需。”
第五伦给商品划分为几种:必需品、消费品、奢侈品。必需品要尽全力保障,粮市、薪市、盐市、布市要先搞起来。作为消费品,酒市也可开张,但年内只准由官府酿的果酒入市,限量供应,中尉和京兆尹要加紧巡逻,发现私以粮食酿酒要处重罚!
让市坊商贾们稍稍安心后,第四咸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大好消息:“大王还说了,今年之内,贩夫贩妇来东西市贸易,关市讥而不征!”
……
未央宫宣室殿中,第五伦正在查看京兆尹、司市师送来的奏报。
“想要重振长安东西两市果然不容易,事到如今,只能靠官府强力干预,将商贸的底子重新打起来。”
这东西市更像是一个大批发市场,大宗货物贸易在此进行,再由贩夫贩妇将散货带到城内外各里闾的小市卖出,没有他们,整个长安就是个死水池塘。
任光等人以为第五伦对商贾苛刻,其实不然,他要打击的是发国难财的巨贾,贩夫贩妇的小本生意,以后会进行鼓励。毕竟船大难掉头,商业光靠官营的话,王莽时代搞五均六筦最终失败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了。
这次再入长安,第五伦比上次从容了很多,不论是官员队伍,还是治理经验,都不可同日而语,不再是一团混乱无从下手,而是百废待兴!
而第五伦,也接到了两条来自东方的奏疏。
“国尉、骠骑将军马援,于一月时强渡白马津,烧绿林乌巢粮,解濮阳之围,又追至官渡,大败绿林淮阳王张卬,歼敌三千?”
这场仗听起来很耳熟啊!第五伦一直担心自己在与陇右交战,忙着整顿内政时,东边会有问题,这下河南的绿林军也遭重创,更过不了河了,这叫第五伦放心了不少,只笑骂道:
“就你马离谱!”
而魏地耿纯的那份急报,更让魏王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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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伦这才知晓,正月时,北汉,出了一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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