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德二年以来,第五伦将重心转向东方,不但把大部分朝臣带去洛阳就近办公,甚至连皇后、太子也去了洛阳南宫长住。西京长安则只放了一套班子,替皇帝看住关西,其中最重要的两人,当然就是御史大夫景丹、前将军万脩这对搭档。
一来是第五伦对这两位老班底极其信任,不仅是多年追随的忠诚,更有能办大事的能力;此外也算是给这俩病号优待了:景丹是久咳难治,万脩则在征陇右时伤了老腰,两位受不得常驻边戎之苦。
看上去是轻松活,毕竟西有马援、北有吴汉,这两位杀神恶将挡住羌胡,万脩只需要在蓝田大营盯着汉中的公孙述蜀兵,但万脩依然干得如履薄冰,生怕出一点差错。
收到景丹呼唤时,万脩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天才亮,他便将蓝田大营的防务交给副将后,秘密赶赴未央宫——第五伦更改了规制,皇室搬到长安以西建章宫居住,未央彻底成了朝堂,再无后宫之禁的麻烦。
万脩傍晚抵达,在未央宫一直待到半夜,才出宫离开,为了防止邻里知晓,惹得长安人乱猜慌张,他甚至都没回家,只穿着便衣住进专门招待外地官员的驿馆,一人占了个小院。
灯烛点燃,万脩看着地图,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是做筹划还是写奏疏,但都不满意,经常揉一起扔在脚下,旋即又想到与景丹的对话,颇感烦闷,夜半三更时,腰处旧伤又疼了,必须喝点酒才能入睡。
到了次日,万脩正迷迷糊糊,是被郎官推醒的:“万将军,陛下已至鸿门,很快要回到长安,请将军准备谒见!”
“如此之速?”万脩大惊,满打满算,景丹的奏疏才送出去三天啊,本该在北京邺城的第五伦怎么快如闪电?他们本已做了最坏打算:皇帝十天不回,军情也将耽误十日。
旋即万脩反应过来,看来第八矫或马援,动用了秘密上奏的权限,派亲信飞书急驿没在长安停留,直接去了东边啊!
“如此大善。”万脩昨夜的烦恼纠结一扫而空,立刻整装,至朱雀门等待。
朱雀门位于未央宫南边,乃是偏门,因为第五伦不想入城大张旗鼓自玄武、苍龙二门进,那样会耽搁时间,还可能惊扰百姓惹得人心惶惶。
景丹也在此等候,二人见了面后相互作揖,万脩凑近低声道:“孙卿,那件事,是否再考虑……”
景丹长叹一声后道:“该说的话,昨夜吾等已说尽,口干舌燥亦不能劝服对方,何况是眼下?君游不必再劝。”
万脩仍带着最后一点期望:“孙卿,汝与陛下是老相识,知其脾性,陛下绝不会同意孙卿之策。”
景丹苦笑,他何尝不知?
“但我身为御史大夫,被陛下如此信赖,有些话,纵然会惹君王暴怒,却必须说!”
来不及再沟通了,御驾已至朱雀门前,拉马的杂色六骏奔走多时,周身是汗,这是第五伦的习惯,从来不讲究纯色马,还戏称为“五花马车”。
车帘掀开了,第五伦也不下来,只看着行礼的景丹、万脩道:“二卿不必见外,速速上车,入朱雀门后不停,直接随予去温室殿!”
未央宫是朝廷权威所在,大臣的车马必须在金马门停,哪怕是太子王公也不得纵马,唯独皇帝例外,景丹万脩面面相觑,还是钻了进去。
马车设计得颇为巧妙,采光不错,才入内,万脩就看到摆在案几上的地图,河西、金城上被第五伦画得乱七八糟,而景丹则瞥见车中刚吃了一半的馍饼,这就是皇帝一路疾行的粮食么?
第五伦确实回得很急,原本还在河内巡视的他,得知帝国西北边起火了,便毫不犹豫地扔下臣工和庞大的随驾军队,直接赶回来。
顾不上啰嗦,第五伦只对二人道:“河西、金城虏情传回京也有三日,二卿也碰头商议过了罢?孙卿常驻长安,总关西政务,而君游更在陇右征战过,予只能指望汝等了,有何方略,如何施救,可有筹划?”
万脩正要开口,景丹却抢先一步说道:“陛下,臣以为,在谈如何救河西前,还得先理清一事。”
第五伦皱眉:“何事?”
万脩在朝景丹微微摇头,但景丹咬咬牙,还是脱口而出!
“凉州刺史、窦友、梁统等人,皆是我大魏忠良朝臣,被困胡尘,自当救援,但击退匈奴入寇,救下人后,是否还要耗费巨资,令兵卒在河西与羌胡苦苦争战,确实值得商榷!”
……
景丹那话一提出来,第五伦便久久缄默,车上顿时安静下来,万脩几次想开口,第五伦都阻止了他,只道:“先勿说话,予怕在车中就痛骂孙卿,传出去不好。”
旋即瞪了景丹一眼:“御史大夫在关中待久,不知道全局,糊涂了,且再重新想想,到了温室殿再回话!”
然后第五伦就用手抚膺,原来是在给自己顺气,身为皇帝,虽然权力熏天,但每天要面对的糟心事也越来越多,第五伦知道每一次暴怒都会引发巨大影响,所以喜欢隐忍,但这次确实对景丹颇为失望。
方才的警告已颇为严重,一般人早就软了,岂料到了温室殿中,第五伦让景丹“重新组织语言”时,这位对第五伦性格门清的御史大夫,居然坚持己见。
“臣知道陛下想听何事,当初陛下就说过,一天下、御羌胡,这是两场仗,必须同时打。”
景丹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但如今情形是,我朝自建国以来,无岁不战,军役方费,事不相赡,士民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百姓力屈,不复堪命。以至于许多地方,男丁皆被征发,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
“臣回关中后,专注于发兵粮供给关东,以期早日一统,但刚打完荆襄、两淮,如今府库空虚,确实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
“眼下匈奴复强,西羌桀骜,恐怕都非一年半载必能降服,河西远在边陲,为羌胡夹击,这次保得住,下次呢?若我朝正与吴、蜀交兵时,羌胡再至,到时候难道要放弃一统良机,仓促北返么?”
景丹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河西、金城边警尚是机密,但瞒不住,一旦传开,朝臣定有不少人,也会建言放弃边陲,认为河西金城乃是不毛之地,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臣与彼辈不同,绝非是劝陛下学汉元帝永弃珠崖。”
这确实是朝中一直存在的看法,而且是主流观点,以为开拓边地只是皇帝好大喜功,无用于国、民。最典型的例子,汉武帝开边,就要克服巨大的反对。等到他统一南越,把海南岛也纳入了疆土,建立珠崖,结果到了汉元帝,因为当地叛服不定,每年都得花朝廷一大笔钱维稳,所以就直接放弃了。
看似崽卖爷田,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与朝中有识之士,却拍手叫好说:“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
而景丹,当不是这样的人,他去上谷边陲做过官,又镇守幽州多年,明白边地缓冲区的存在,恰恰是内郡繁荣的保障。
景丹道:“诚然,河西、金城固然有用于御虏,但如今形势所迫,既然内外无法两全,不如效仿汉武弃戍轮台,专心于一统……”
第五伦已经保持极大的耐心,直到此时才打断景丹的话:“然后等予儿孙时,天下复一,国力强盛时,再夺回来?”
景丹垂首:“此权宜之计也……”
第五伦颔首,只看向早就忍不住的万脩:“君游以为呢?”
既然景丹坚持己见,那万脩也一如昨天二人吵架时的态度:“臣以为,御史大夫大错特错!”
“其一,河西、金城虽在新莽时为羌胡侵占不少土地,但郡城及要塞尚在编户齐民手中,关隘完固,适于固守,而当地人素来尚武,男女老少皆能持刃作战,有民三十万,相当于兵卒十五万,匈奴若不倾巢而至,绝不可能轻取河西,休说此次不一定有功,下回再入寇时,除非朝廷主动放弃,否则河西军民,亦会战至最后!”
万脩看向景丹:“其二,御史大夫以为只要放弃河西,将战线缩到陇右、并州,便能节省兵役民力,专注于一统吴蜀?何其愚也!”
“当年汉武令霍骠骑取河西,相当于断匈奴一臂,使羌胡断绝往来,若放弃河西,任由羌胡合力,二寇联手袭扰边塞,必然祸患无穷,恐怕汉初时,在甘泉宫能望见烽火的情形,便要重演了!届时细柳营都要布置重兵,更难专心一统。”
万脩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臣肚子有疮,竟挖了脊背的肉去填,结果腰腹没好,脊背先烂,到那时,追悔莫及。”
第五伦听到这,一扫方才的郁结之气,拊掌道:“说得好,河西尚在苦战,朝中岂能先降?挖肉补疮之事,予不为也。”
景丹暗暗叹息,知道自己输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将该说的全吐露出来!
于是景丹下拜道:“但陛下,钱粮枯竭,只能维持到击退羌胡,但之后河西就像创口,需要朝廷源源不断支援,送往西北多一点,用于一统便少一点。臣身为御史大夫,与两位丞相一样,都是陛下管家,只能布置一桌席,却得张罗两桌客人,臣本就是愚妇,更难为无米之炊。”
他摘下了自己的高冠,以被罢黜的风险,搬出了一个第五伦颇为敬重的人来:“世上之事,最难两全,陛下先师严伯石曾就伐匈奴一事劝过王莽,历数周、秦、汉三代对待胡虏之政。”
“伯石公说,周宣王时,猃狁内侵,甚至抵达了泾阳,周宣王命将征之,将敌军赶出边境就回,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叮咬,驱之而已。是为中策。”
“而汉武帝时,面对匈奴,选将练兵,轻卒携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却无法骤然灭亡,时常报复,结果兵连祸结三十余年,匈奴是重创了,但天下也已疲乏罢弊,若非汉武及时醒悟,放弃西域,罢轮台之戍,汉家恐怕要提前百年灭亡!是为下策。”
“而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陈胜吴广已起于大泽乡,刘邦项羽崛起梁楚,而秦兵才匆匆从北方撤兵,二世而亡,是为无策。”
“伯石公此言颇为中肯,陛下纵使再想两全,也必须在中、下、无三策中做出选择!”
言罢,景丹将长冠放到地上,朝第五伦长拜。
第五伦当然知道,若非对自己忠心耿耿,景丹绝不会如此直言,跟着一起喊“抗击羌胡,绝不妥协”就行,但景丹却豁出去了。
“谁罢汝官了?”第五伦板起脸,骂了景丹一通:“君游是将军,当然得考虑兵略边患,而卿,只是站在御史大夫身份上,如实上报罢了,何罪之有?”
言罢,第五伦就不由分说,将那长冠戴回他头上,还帮景丹正了正。
“陛下……”景丹颇为感怀,喃喃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伦却道:“但那中、下、无三策,予都不选!”
他笑道:“予要选严公没想到的……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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