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鱼龙帮就拔营启程,趁着太阳没出来加紧赶路。
这大漠的太阳可是毒得很,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水快喝光了。
行得半日,在日正当午时,他们正要找地方歇息,却悚然发现,前方又出现了尸体。
这下鱼龙帮一众顿时不敢在附近停留,肖锵让帮众们继续前行,他和刘妮蓉、徐凤年落后一步,下马查看情况。
尸体共有四十来具,最让他们惊异的是,那些人的死法,与倒马关前那貂覆额女子的手下,以及那些马匪又是一样。
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脸上遗留着痛苦到扭曲的表情。
唯有一名鹰钩鼻灰衫老者胸膛塌陷,口鼻溢血而亡,这显然是被那位李大侠踢死的。
看血液凝固的程度,显然死亡时间不久,还不到半个时辰。
刘妮蓉大惑不解,自语道:“奇怪,他们不是飞走了吗?怎么又会回到这条道来杀人?这些人又是些什么人?”
眼尖的徐凤年忽然走到几具尸体之间,从地上拾起一本书册,一看封皮,只见上面是《青蚨剑胎典》五个大字。
刘妮蓉注意到这一幕,凑过去一看,惊诧的道:“这是武功秘笈?”
徐凤年随意翻了翻,就随手将之丢给了刘妮蓉,道:“出自吴家剑冢的法门,估计李大侠夫妇瞧不上。”
肖锵也赶忙凑了过来,刘妮蓉只翻了几页,师徒俩就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竟是吴家剑冢孕育飞剑的法门,难怪那对夫妇瞧不上,他们本就已是剑仙,这本秘笈对他们自是无用。
肖锵瞥了眼前方不远的帮众,压低声音疾声道:“赶紧收起来,莫要声张。”
刘妮蓉下意识的看看徐凤年,贝齿咬了咬下唇,最终将剑典递到他面前,道:“这是你捡到的,还给你。”
肖锵见状心下顿时大急,这個傻丫头,这种情况哪怕干掉这姓徐的,也要把剑典收入囊中啊!
大不了回去后把他的死推到马匪头上,就算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有了这部剑典,鱼龙帮便有了崛起之机,她怎么能就这么交出去?
徐凤年原本是没打算要的,跟李飞所授御器法门相比,这剑典上记载的法门简直就是垃圾。
但他注意到肖锵的反应,却忽然改了主意。
这一路上他隐隐发现,这个鱼龙帮二帮主有些表里不一,偶尔给人的感觉,眼神有些不正。
若不刻意关注谁也无法察觉,可在徐凤年感觉到后,便有意识的观察,果然发现了异样。
前日晚上他无意中发现,肖锵半夜避开旁人偷偷出去,徐凤年暗中跟着他,竟来到一座马匪山寨。
只是那山寨中的马匪已经全部死光,肖锵进去查探一圈后就阴沉着脸出来,返回了营地。
从那一刻开始,徐凤年就已经在怀疑这个二帮主,他很可能跟马匪有所关联。
只是因为马匪已死,他没证据证明肖锵跟马匪有关,所以才没有声张。
此刻正好试他一试。
想到此,不待肖锵说话,徐凤年伸手就把剑典接了过去,随手塞进衣襟中。
刘妮蓉见状神色黯然,肖锵脸皮抽了抽,随后露出一抹笑容,道:“徐公子,你应该是用刀的吧?”
“这剑典似乎对公子并无什么帮助,不如公子将之转让给我们,我们定当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价格。”
徐凤年若无其事的道:“这剑典中记载的并非剑法,而是养剑胎,孕育飞剑的法门。”
“无论用刀还是用枪,都不妨碍我养一把飞剑。”
肖锵眼角跳动,眼底掠过一抹寒芒,但是没必要的话,他还是不想用极端手段。
“徐公子,正所谓见者有份,毕竟你也是捡到的,可否让我们师徒抄一份?”
徐凤年神色古怪的望着肖锵,开口问道:“二帮主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吗?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肖锵气息一滞,神色变得极为不善,声音也冷硬下来:“徐公子,有些东西不是你一个人吞得下的。”
“若这剑典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绝不多瞧一眼,可这毕竟是在尸堆里捡到的。”
“谁知道死的是些什么人,若有人找上门来,公子一个人怕是扛不住。”
刘妮蓉看着师父此刻的模样,好看的秀眉微微皱了起来,她忽然感觉,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师父了。
徐凤年对他的神色丝毫没有在意,而是道:“我知道。”
肖锵道:“既然公子知道,那最好的做法就是与我们共享秘笈,到时候有什么事,我们也愿意跟公子共进退。”
徐凤年道:“我是说,我知道死的是些什么人,至少知道其中一部分,若真有人找上门来,鱼龙帮怕是扛不住。”
肖锵和刘妮蓉皆是一怔,却见徐凤年手指连点,接连指了六七名穿着相同服饰的年轻剑士,道:“这几位,是棋剑乐府的剑士。”
“什么?”两人大吃一惊,随即又觉得这很合理,毕竟是吴家剑冢的飞剑术,引来棋剑乐府的人觊觎,也不足为奇。
北莽五大宗门,除去一人便是一派的呼延大观外,其他四派便是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而这四大派之中,棋剑乐府的实力排名第二,在北莽堪称庞然大物,他们区区一个鱼龙帮,在其面前与蝼蚁无异。
肖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可犹豫片刻后,却还是咬牙道:“杀人的是李大侠夫妇,棋剑乐府未必会找上我们。”
徐凤年笑眯眯的道:“对呀,既然棋剑乐府未必会找上我,那我怕什么?又何须鱼龙帮与我共进退?”
“你……”肖锵大气,一旁的刘妮蓉劝道:“师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等秘笈不是我鱼龙帮能觊觎的,算了吧!”
肖锵怒其不争的道:“你糊涂啊,有了这本剑典,鱼龙帮便有机会出一个,甚至两个剑仙。”
“到那时我们哪还需要去巴结区区一个四品武散官?你爹本就最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
“这次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又怎么会接下这九死一生的买卖?”
“师父……”刘妮蓉脸色大变,肖锵当着徐凤年的面说出这些话,等于是打定主意跟将军府决裂,那徐凤年这个将军府派出的人……
肖锵死死盯着徐凤年,道:“事到如今,咱们已经没得选择,杀了他,夺下剑典,然后将他的死推到马匪头上。”
“我鱼龙帮能不能拥有百年,甚至数百年基业,就全指着这本剑典了。”
徐凤年淡淡望着他,道:“你真的已经打算这样做?”
肖锵冷冷道:“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你以为还会有转圜余地吗?”
徐凤年叹了口气,望向刘妮蓉,道:“你的决定呢?”
望着这张俊逸的脸,刘妮蓉心里忽然升起几分戒惧。
或许是女人的直觉,也或许是因为徐凤年太过淡定,似乎根本没有将肖锵,甚至他们几十号帮众放在眼里。
可肖锵此刻已经鬼迷心窍,一心要夺取剑典,哪还能想到这许多。
她虽然初出茅庐,江湖经验浅薄,却也是颇有决断之人。
她肃然对肖锵道:“师父,我们是江湖人,首重一个义字,这件事我不同意。”
听到她的话,徐凤年跟肖锵皆是大摇其头。
这丫头真是傻得可爱,或许在她心中,江湖是快意恩仇,义薄云天。
然而现实却很残酷,真正的江湖,只有尔虞我诈,弱肉强食。
在徐凤年看来,肖锵这种做法才是真正的江湖人,也是一个江湖人该做的事。
不过理解归理解,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这肖锵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
弱肉强食,偶尔也要警惕扮猪的猛兽,否则即便你是老虎,也会被吃掉。
肖锵叹道:“妮蓉,你太让我失望了,既如此,从今日起,我退出鱼龙帮,我们也不再是师徒,今后你自己保重吧!”
说完这句话,他果断拔剑出鞘。
手一抹,那把剑竟一分为二,其中一把脱手而出,打着转呈弧线斩向徐凤年脖颈,另一把被他持在手中,直刺徐凤年胸膛。
正是肖锵的成名绝技,离手剑。
“不可。”刘妮蓉骇然惊呼,探手握住剑柄,便要拔剑替徐凤年拨开那把离手剑。
她也是修炼离手剑的,自然知道这一招该如何化解。
“锵”
便在此时,一道兵器出鞘声陡然响起,一道璀璨耀目的刀光让刘妮蓉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叮……嗤……”
耳中传来一声锐响,随即是刀斩断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她猛然睁开眼睛,却见刀光已经消散,徐凤年站在肖锵身后,正在还刀入鞘,那把离手剑已被磕飞,正插在数丈开外。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保持着挺剑前刺的动作,却僵在原地的肖锵。
下一刻,一道血线出现在肖锵脖子上,随后他脑袋咕噜一声掉落在地,无头尸体也紧跟着栽倒在地。
刘妮蓉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望着徐凤年,不仅是为他的武功,也是没想到他出手会如此果决。
“你……你杀了他?”
徐凤年转回身来,迎着刘妮蓉的目光,探手入怀,掏出那本剑典,对着刘妮蓉抛了过去。
刘妮蓉下意识的接在手中,徐凤年这才开口道:“其实刚才莪把剑典丢给你,就已经没打算要,是你自己还回来的。”
“我只是看到肖锵的反应,打算试他一试,因为我早已发现,这个肖锵有问题。”
听到徐凤年的话,刘妮蓉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反应。
该愤怒吗?
不,她没有立场和理由去愤怒,是师父先要杀他,可说是咎由自取。
而且刚才师父已经亲口说出,与她断绝师徒关系。
他显然是想抢了秘笈就跑,让鱼龙帮去承受徐奇之死的后果,可说是丝毫没有顾及鱼龙帮的处境。
她目光复杂的望着徐凤年,道:“他有什么问题?”
徐凤年道:“一些细节我就不提了,毕竟你可以认为那只是我的主观臆测。”
“但前天晚上,他背着你们偷偷出去过,你知道他去了哪吗?”
“去了哪?”
“一座马匪的山寨。”
刘妮蓉神色一凝,目光疾速闪烁开来,他为什么要去马匪山寨?难道他与马匪有来往?
只听徐凤年问道:“我问你个事,你这一代,若你出了问题,比如……死了,谁最有希望接任帮主之位?”
刘妮蓉浑身一震,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缓缓吐出两个字:“肖凌。”
徐凤年了然,道:“听这名字,应该是肖锵的儿子吧?”
“是。”
徐凤年点点头,剩下的已经无须他多说,相信刘妮蓉自己能想明白。
她只是单纯,但并不蠢。
徐凤年望着已经去得远了的鱼龙帮帮众,对她问道:“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
刘妮蓉将剑典放进自己马匹上的一个包袱中,随后翻身上马,声音低沉的道:“肖锵在尸堆中发现一本武功秘笈,然后宣布退出鱼龙帮,就此离去。”
徐凤年点点头,道:“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既如此,肖锵就必须彻底消失。”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重新拔出腰间北凉刀,高高举起,刀身之上凝聚出雪亮的刀芒,看得刘妮蓉又是双目一凝。
这等手段,非一品不可为,真没想到,这个一度被帮众们瞧不起的膏粱子弟,竟是个武道大宗师。
“唰”
刀芒凝聚到丈余长短,四尺之宽,徐凤年重重一刀斩下。
斩下时是裂地式,在刀芒斩入地里后,却瞬间变作断流式。
但断流式只是一放即收,这种变化他早已掌握得炉火纯青。
地面沙土被排开,于两边堆积成两堆土丘,中间露出一个长丈余,宽三尺,深不可见底的裂隙,便如一座深深的墓坑。
徐凤年将肖锵的尸体和头颅,甚至包括那数十具尸体,以及满地的兵器,一一丢进裂隙中,连染血的沙土也没放过。
随后他再度凝聚出刀芒,竖着横向扫动,又将那些沙土填了回去。
由于最上面一层本就是黄沙,如此推平后竟看不出半点痕迹,不像泥土地,能清楚的看出翻新的泥土。
只需一场风沙,此地发生的这场屠杀,便会被彻底掩盖。
刘妮蓉在一旁沉默的望着徐凤年处理尸体,那动作熟练得让她心底发寒。
徐凤年处理好尸体后,走到肖锵的马前,抱着马匹的脑袋,凑到它耳边似乎说了些什么。
让刘妮蓉惊诧的是,他说完后那匹马竟发出一声嘶鸣,就好像在回应他。
随后那匹马就此调转马头,往倒马关方向奔去。
徐凤年这才纵身跃上自己的马,道:“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