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弘七年,我从江南去京师述职,路过淮安城,拜访了昱明公。”
李尉回忆道。
“一番深谈后,我就有了这份心思。只是益之你清楚的,我在皇上心里最大的依仗,除了能办些实事外,就是孤臣的身份。这个决心,不好下啊。”
说到这里,李尉笑了,“开封城里被徐达贤羞辱了一番,我反倒放下芥蒂。我太看重自己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皇上跟前的走狗而已。走狗,总有被主人抛弃的时候。”
岑国璋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李尉的手。
“元邱兄,就我个人而言,非常欢迎你。只是我们明社有自己的规矩,无论谁入社,都要严格按照流程来。还请见谅。”
“先个人申请,审批后成为预备会员,经过一年考察期,才能转为正式会员。这些规矩和流程,我懂。这是我的申请书。”李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早就有准备了啊。
岑国璋接过那张纸,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欢迎你,元邱兄!”
更夫敲响了两更声,院子里一片寂静,李尉和沈芊芊已经告辞离去。施华洛和白芙蓉也在卧室里歇息下来。
岑国璋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他抬起头,想看看月亮。刚才还在树梢上的月儿,这会已经悄悄落到屋脊后面去了。
“老爷,澹然先生请到了。”常无相在角门外禀告道。
“请到书房去,我马上就过来。”
岑国璋走进书房,苏澹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
“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这么晚还着急忙慌地把他请来,苏澹自然会联想到,会不会出了什么大事。
岑国璋不做声地把李尉的那份申请书递了过去。苏澹接过细细一看,脸色更加诧异。
“李藩台居然也要加入我们明社?”
“是的。”岑国璋把今晚与李尉交谈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位李元邱,还真够谨慎的。前年有了这个心思,去年下了决心,却一直实地观察了半年,现在才有所行动。”
“事关未来前途,肯定要谨慎。这个我能理解。他要是没有这个心计和耐心,就不叫李尉了。”
“益之,你的意见?”
“李尉是一省藩台,位高权重,加入我们明盟,肯定是慎之又慎。不过你是执委之一,按照章程完全有资格召开小组会议讨论。英维、孟堂,还有藩司的几位同仁,对李元邱的情况都很熟悉,可以充分讨论。”
“那我知道了。”苏澹收起那份申请书,“明天我先跟英维开个会,后天再去西安,跟孟堂他们几个开个小组会,尽快把这事定下来。”
能吸收一位封疆大吏进明社,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
“好。”岑国璋应了一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同时挥手示意苏澹也坐下。
“澹然,去西安把事情处理完后,你直接去松江府。”
苏澹愣了一下,“去松江?”
随即他就明白过来,“旦余琦!”
“是的。我和李尉一致判定,大乱就在这一两年,再拖下去,不仅他等不得,其余的人也等不得。根据白石、南宫他们从江浙发过来的消息,确实迫在眉睫了。明州有观澜师兄,四海公会在那里又经营了二十多年,还背靠着他们的大本营-定海岛,我不担心。”
“但是松江府,吴雪村在那里做知府。此人虽然精明识时务,但守城打仗,我信不过他。你在几份军功保案里都名列前面,做个松江府同知,绰绰有余。我会联络洪首辅和汪公子,运作一番。”
苏澹听完岑国璋的话,知道自己职责重大。
“益之的交代我明白。松江府现在有棉纱厂、炼钢厂、丝茧厂、丝绸厂,又有通江达海的港口,全是会下金蛋的母鸡。旦余琦一旦席卷两浙,肯定会兵指松江。我会好好守住明盟的这份重要家业。”
“吴雪村靠不住,但还有卢雨亭在。他很有本事,打仗有一套,但由于降将的身份,现在很尴尬。五军都督府的人看不起他,覃北斗、徐达贤等人又不想搭理他。也就如海公器重他,依为臂助。此外,你上任后,我会暗地再安排两位军官过去,安插进松江守备营里。”
“我记住了。卢雨亭,他的驻地就松江刘家港,我会好好笼络他。”
看着岑国璋忧心忡忡的样子,苏澹安慰道,“有如海公坐镇江南,不用太担心。”
“澹然,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东南三条铁链只剩下如海公一人,旦余琦在起事前会千方百计除掉他。白石的情报显示,丹余琦跟那位长林侯,暗中打得火热。如海公可以让天理教的人近不了身,可很难防得住同为江南世家鼎甲的长林侯。”
“长林侯陆成繁。”苏澹嘴角露出几丝讥笑,“益之提到此人,倒是让我想起军情局西北组最新的报告,经过众多情报信息的归总和分析,怂恿石中裕叛乱的那位范先生,八成就是陆成繁。”
“我就知道有高人指点石中裕。”
“抚帅,我通过内班司的眼线,搞到一份关于陆成繁的访单。”苏澹继续说道。
内班司在明,军情局在暗,这些年一直在暗暗渗透,颇有成效。
“他确实来过西安、咸阳等地,说是寻迹吊古。足足盘桓了三个多月,最远还去了平凉城外的崆峒山,踏寻黄帝问道广成子的遗迹。访单里记载的行踪很模糊,完全有可能悄悄去一趟灵武。”
岑国璋一拍手掌,“这就说得通了。我一直纳闷,石中裕怎么会想出走延保、渡黄河、过宣大、奔袭京师的险招。他要是有这智谋,何至于在灵武踌躇了这么多年。如果是陆成繁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那就对了。”
苏澹冷笑几声,“这位长林侯,一会东南,一会西北,一会京师,孜孜不倦地给皇上添乱,他到底跟皇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知道呢。”岑国璋也摇了摇头,表示真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陆成繁,还有那个洗尘公子,隋黎檀。现在在江宁城里呼风唤雨,怕没有什么好事。”
“金陵留后去年不是换成了四德先生吗?这一位看着迂腐呆板,实际上心机深着呢!当年我在洪州给废乐王当谋士时,无意间跟他交过两次手,厉害!”
岑国璋也乐了,“澹然没有看错!这个刘穆然确实是位厉害角色。”
他把李尉说的那些机密细说了一遍,苏澹越听越骇然,“这是真正的国士啊!有他在江宁城,陆成繁和隋黎檀占不到便宜。”
“指望不上,李尉说,刘穆然上了密折,自请去越秀,给老师做副手和属下。”
“什么?!”苏澹愣住了,可是细细想过后,却发现刘穆然很有可能会被调离。
“皇上极可能同意他去越秀。益之你在陕甘,有李尉在西安看着。昱明公去了两广,皇上十有八九也想安排一位心腹去看着。现在四德先生毛遂自荐,正中下怀。”
说到这里苏澹哑然失笑,“聪明人都看透了东南这盘局,只有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还像飞蛾一样往里扑。”
“是啊,大家各怀心思,偏偏能达成默契,只是不知道这盘棋下到最后,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说到这里,岑国璋有些意兴索然,他抬头看着因为月落变得黑漆漆的夜空,喟然道:“大家都决心在东南架起八卦炉,想练出能让他们羽化飞升的九转金丹来。却不知道,那炉子里烧得,可是东南数百万百姓啊。”
苏澹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带着几分寂寥。
“益之,还记得淮东民乱时,红莲教众们唱的悲歌吗?”
“记得,‘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苏澹叹息了几声,也抬头看着夜空,“这天真黑,什么时候才亮啊。”
“还早着呢,最黑暗的时刻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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