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后,苏御史心中忧思难散。
原本爱子三元及第,即将入朝为官,如苏家祖祖辈辈,做一贤臣,是件好事。可未想到,宫中琼林宴上,风流放荡的昭阳公主,竟会对小她三岁的阿珩,动了心思。
昭阳公主,这位天子的亲姐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苏御史心里,再清楚不过。若仅是贪慕男色,也就罢了,偏这公主殿下,不但深得天子信任,手握重权,且还有一副蛇蝎心肠,手段狠绝,睚眦必报。胆敢明面违逆她意之人,迄今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天子年幼,既没有亲政的能力,也还看不透公主的野心,对公主依恋过深。本来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清流朝臣,是想在昭阳公主及其党羽的阴影下,隐忍蛰伏数年,边暗中聚拢清流势力,边教导天子明事理后,寻一时机,在天子的支持下,涤清朝堂。可,还没等那一天到来,他苏家的祸事,就先上门了。
其实,这事放在别人家,大抵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委身为公主裙下臣而已,对一些攀权好色之人来说,能够借此搭上掌权公主,能与如斯美人春风一度,倒是幸事一桩。只是,苏御史对自己的儿子,再清楚不过,他的孩子,性净如莲,怎肯陷进这样的龌龊事里,旁人眼里的温柔乡,在阿珩那里,定浊如烂泥。
苏御史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实是政敌的昭阳公主。若阿珩肯顺着公主,依公主风流性情,也许言语调笑几番,就会淡了,另又看上别的英俊男子,未必真会与阿珩有什么。可若阿珩,不仅执意不从,还对昭阳公主,有什么忤逆之举,惹怒了这位玉罗刹,那恐怕,真要生出事来了!
忧心忡忡,而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苏御史,将心中所虑,尽皆讲与爱妻听,希求能从妻子那里,得到一二良策。可妻子,对这一局面,也是束手无策,同样愁眉难展。
夫妻二人,苦着脸在家中长吁短叹时,他们的小女儿,苏珩的妹妹苏若薇,人在窗外,将父母亲的对话,一清二楚地听在耳中。
虽才十一二岁,但幼读诗书、天性聪颖的苏若薇,大抵能听明白父母亲,是在为何事,忧心不安。父母亲都愁眉莫展的难事,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一边为哥哥担忧着,一边因心牵兄长,不由自主地,向家中哥哥所在走去。
春夏之交的时节,哥哥所居的青琅轩,却无明艳花景,入目尽是幽篁翠色、苍苔泠影。苏若薇听着流溪清淙之声,搴裙走过一道石桥,见哥哥正在竹林间舞剑,影若秋水,身若惊鸿。
外人只会说苏家的少年,十六岁即中状元,是如何天纵英才,却不知哥哥这些年,纵有天分加持,又是如何夙兴夜寐、十年寒窗。除了勤学苦读,幼时体弱的哥哥,为能强身健体,这十年来,每日还会特地花上一个时辰,修习武艺,为他自己日后,在将一生投效于社稷时,不致受病体拖累。
哥哥这些年,日夜奋勉的所有,都是为了他心中安社稷、济苍生的志向。但当哥哥,终于金榜题名,即将入朝为官、一展抱负之时,却突遭飞来横祸,入了那位昭阳公主的青眼……
苏若薇为哥哥的这桩祸事,心几揪挤成了一团。她想像平常一样,在哥哥收剑向她走来后,边随哥哥走进书室,边与哥哥说些闲话,可,心中之忧,实在深重,在强颜说笑了一阵后,她还是忍不住,将话题转到了昭阳公主身上。
苏若薇想知道哥哥如何看待,被公主垂青之事,试探着问道:“我只听说,昭阳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却还从未见过。哥哥在琼林宴上见过公主,可觉这位公主殿下……名副其实?”
三尺秋水,澄映着哥哥的如玉面庞。哥哥边将剑拭净收鞘,边回答她道:“红颜枯骨,容貌只是皮囊而已。”
其实哥哥自己,也生得极好,可他从不注重自身相貌,也,不近女色。时人十六七便会娶妻成家,如哥哥这般的清贵公子,在这年纪,身边早有通房美婢侍奉,但哥哥对女子无意,不仅婉拒母亲说亲,青琅玕中,也仅有洒扫庭院的老仆、伺候笔墨的书童。
哥哥眼里,没有如花美色,有的,只是满心抱负。苏若薇见哥哥将剑放回架上后,目光转看向室内挂放着的六品深绿官服,不禁暂压下心中隐忧,弯起唇角,打从心底为哥哥感到骄傲。
今晨,哥哥接到谕旨,被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虽依梁朝官制,三甲等新科进士,将在翰林院历练三载,再正式入六部九卿,参治朝事,但苏若薇私心觉得,依哥哥的才学,根本没必要循照陈例,在翰林院虚耗三年,尽可直接掌权做事。
她将心中所想,告诉哥哥。哥哥眸中漾过宠爱妹妹的温柔笑意,抬手轻揉了下她的头,但还是教导她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制如此,不可坏了规矩。”
苏若薇乖乖点了点头,又问:“那哥哥自明日起,就要去翰林院当值了吗?”
“后日”,哥哥说,“明日,我需往停云阁。”
停云阁是先帝的私人藏书阁楼,位处禁宫之内。因圣上今日赐下官职时,另有口谕随下,令他明日至停云阁,撰录阁内书目,苏珩遂在翌日辰时,奉谕入宫。
先帝驾崩于三载前,生前喜好翰墨,阁内藏书,可谓是卷帙浩繁。纵苏珩在这一日,忙得一刻未歇,但,直至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他还是有小半书目,未能录写完成。
圣上先前旨令在今日撰录完毕,而外男按律又不得留宿宫中,苏珩正感为难时,见停云阁管事太监,笑对他道:“圣上早有口谕,若苏大人白日未能录完,夜间可留宫在此,继续撰录。”
圣上尚十岁之龄,未有后宫,禁宫内的广袤殿宇,大多空未住人。许是因后宫无人之故,年幼的圣上,不忌外男,留有此谕。苏珩谢过管事传谕后,继续于灯火通明的停云阁内,奋笔疾书。他全神贯注于撰录之事,不知阁内的管事太监等,渐皆随阁外夜色暗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宫人皆退,阁内缸瓮无人加冰,阁外的初夏夜风,又因阁内书架密如林海,吹不入内。身处书海中的苏珩,渐觉燥意浮面,可又因撰录繁忙,无暇停手打扇时,忽有习习凉风,携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在他身边,悠悠拂起。
苏珩以为是停云阁内监在为他打扇送凉,垂目道一声“多谢”,手下撰录不停。如此又写数页后,已有数个时辰滴水未沾的他,着实焦渴难耐,不禁微微动唇咽喉时,又有一杯汤色澄碧的清茶,贴心地递送至他唇前。
苏珩正欲接过道谢,眸光垂落之际,却见递茶来的那只手,蔻丹嫣红,玉指纤纤,在案旁明粲灯树的映照下,宛如雪玉凝就,莹然生光。
意欲接茶的手,僵停在半空,苏珩人尚惊怔,玉手主人柔缓的笑音,已在他耳畔,如清溪淌响。
“怎么不接?”她悠声笑问着,持杯的手,也微微近前,碰上他的。
女子手背温软肌肤,所传递的滑酥触感,令被之触碰的绿衣少年,形如火燎。他匆匆收臂后退,起身叉手,低垂着眼帘,向来人躬行大礼,“微臣,参见公主。”
“除了这句参见,就没有别的了吗?”夜游而来的牡丹,似在嗔责,可因声中蕴有无限笑意,红唇启道而来,又像只是在同她的情人,谑笑而已,“误以为是宫人,尚有一句‘多谢’,对本宫,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了吗?
“……微……微臣苏珩,谢公主殿下。”苏珩垂目低说着,依然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站定不动,并不看寅夜至此的昭阳公主。可他树欲静,风却不止,公主缓步向他走来,裙裾迤逦间,环佩玎玲,幽香暗袭。
原来那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不是阁内焚香,也非阁外花木所有,而是因公主到来,而幽萦不散。苏珩凝想一瞬,即猜知公主今夜忽至,乃至圣上令他今日来此撰录书目的圣谕,应该都非偶然。
苏珩科举入仕,是因心怀涤清朝野之志,自然对现下朝中奸佞当道的源头——昭阳公主,没有半分好感。只是,他原以为他与昭阳公主的对抗,会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上,血与火地针锋相对,却未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且还,囿在男女之事上。
十六岁的苏珩,不近女色,亦不通男女之事。他虽不懂得人间情爱,但也知,风流名声在外的昭阳公主,对他应无丝毫正常爱意,只当他是个暂时看着顺眼的新鲜玩意儿,意欲亵玩一番,以满足她的私欲罢了。
依苏珩私心,自是不愿与昭阳公主在这幽夜独处,可是身份尊卑如泰山压顶,他不得允准,便离去不得,只能僵立在此。
昭阳公主缓步近前的履曳声中,苏珩始终低垂着眼帘。他怀着水来土掩的心念,准备应对,但眼角余光,却见昭阳公主,在走停至他身前后,便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不知是意欲何为。
突如其来的死寂,使阁内僵滞气氛紧绷如弦,似是高高在上的掌权公主,在对新科状元郎,施加无言的凛冽威吓。
苏珩垂首暗揣测公主之威,只他再怎么少年慧绝,也猜不出身前的昭阳公主,忽不言语动作的用意,并非是在有意威吓状元郎,而仅仅是因为,她……忘词了……
如此良夜,容烟不在殿中纳凉安睡,而要来此给人打扇递茶,自是因剧情需要的缘故了。昭阳公主与苏珩第二次见面的章节,回目名为《恶公主施计逞欲状元郎力护贞洁》,她是依照原书情节,通过小皇帝下谕,令苏珩今夜身在此处后,摇着扇子,来走情节。
来此地的一个多时辰前,她同小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既需在书中世界待上五年,那便好生安居五年,容烟不是莫名自苦之人,膳中好生品尝了宫廷美食,还饮了数杯古时蜜酿。只她以为,这入口无甚酒味的古时蜜酿,就似现代度数极低的果酒,没想到此酿竟有几分后劲儿,这会子齐冲了上来,令她这演员,一时卡了卡壳。
微醺而已,做演员,她是专业的。微一卡壳后,容烟即记起台词,恢复了状态。她趁身前少年垂首不备,猛地抬手托起他下颌,在令他不得不仰首看她的同时,携微微颤摇的半掩玉山,欺身近前,几与他面贴面地,轻佻笑问:“谢?你要如何谢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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