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来用完最后一张纸,周语还没拆好,他便静静的等。
视线落在她脚上。她原本的高跟鞋在这里成了累赘,陈慧红另外给了她一双。
凉鞋,白色平底,劣质的橡胶,粗鄙的款式,但周语穿特别好看。
她脚瘦,又白,正红的指甲油褪去大半,留下指甲中心一点,也足够惊艳。
目光上移,停在她脸上。第一天遇见以为她化过妆。后来才知道,黛眉艳唇,都是天生的,是老天爷眷顾。
那串小叶紫檀佛珠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忽上忽下的滑动,衬得她手腕白皙通透。
周语裁好纸放他面前,也没抬头,淡淡的问一句:“看什么呢?”
他没说话,垂下眉眼归置手里的东西。
周语斜着睨他一眼,将手臂往他眼前一横:“看这个?”
男人不说话。
她手抬了抬:“觉得好看?”
顾来抹一把脸,指缝中她仍在看自己。皮肤黑的人看不出脸红没红,但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已有些挂不住。
最终,顾来往后让了让,几不可闻的“嗯”一声,
“哪样好看?”
“……”
纸卷成柱,她在他腰上抵一下:“哑巴了?”
他腰侧敏感,回头瞪她一眼,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折好的纸收作一叠,在凳上杵了杵。
他离灯近,影子蔓延了整个院子,深浓宽广。
“哎,”她仰着头看他,食指在他衣摆处勾了一下。像挠人痒处,但挠得不到位,越挠越痒。
勾一下便放开。
顾来低头,她坐在他的影子里,抬起手腕,轻轻的说:“手好看,还是手串好看?”
那手白得像刚挖出的鲜藕。
“……”顾来扭头进屋,差点踢翻矮凳,熟睡的大黄被惊得跳起。
周语乐出声。
周语打开刚才顾来关注的那页杂志,海外富婆借.精.生子的骗子广告下面,是一则寻人启事,照片中的女孩叫陈佳,二十出头,学生打扮。
周语上下扫了几行,沿着折痕,折好了放回去。
月华温柔,像在水里洒了一层碎银。院子被骄阳烘烤了一天,到夜里没降下温,温热的湖风和地面上涌的热气让衣服干了又汗湿。
半小时后,顾来打着手电筒走出来,身上挎个竹篓,左手提着茶杯。经过周语时,绕了个大圈子。
大黄跑在前面,已窜得没影。
身后有脚步声,他也没回头,放慢步子:“你留在家里。”
身后的人问:“你去哪?”
“捉黄鳝。”
“噢,我跟去看看。”
脚步声一前一后,他踩上一块活动的石板,噼啪响一声;下一秒,她也踩上去,噼啪又响一声。
他沉重,她轻盈。
顾来跳起,轻松跃过一条小水渠,回过头又说了一次:“你回去。”他将手电筒照在她脚边。
周语就着光线,从水渠边纵身一跃,落在他跟前,嘴上说,“我又不跑。”
下脚的位置窄,她刚跳过去,一团黄褐色的东西从脚边稻谷丛猛的窜过,周语无声的叫一下,身子不禁向后倾。顾来一把拉住她,轻轻一带,她撞上他结实的胸膛。
他身上的气息陌生而阳刚,有汗,有烟,有花椒的香麻。
他立即放开她,退后一步,低头去喝四蹄撒欢的狗:“大黄,回家去。”又转过脸来,训大黄的神情也没换一换,“你也回去,有蛇。”
指腹存留的触感细腻柔软,他不自觉的捻了捻。一抬头,周语望着他,翘着嘴角。
他皱着眉闷头往前走,周语仍然跟着。稻香浓郁,月光皎洁,两人无声的较劲。
黑背心牛仔裤,蓝色夹脚拖鞋,手上提一壶到哪都阴影不离的茶杯。万年不变的装扮因着青山绿水的映衬,而显得有韵味起来。
僵持一刻钟,顾来终于停下来,电筒挥一下:“走前面。”
田埂狭窄,不能两人同时通过,他扶着竹篓侧身让她。
周语擦过他的身子时,指甲刮到他的腿根。
她感觉到了,低头看一眼:“抱歉啊!”
他微微挺了下腰,也没说话,眼睛始终望着别处。
田间小路,蛙声复起。
手电筒的光束尽可能照到她脚下的路,但绝大部分仍照在她腿上,臀上,细腰上。
他尽量不去看。
月光下,满山的梯田银辉闪闪,像苗族姑娘头上晃动的银饰,如幻似仙。有风,混合着水腥气和稻谷香。
顾来吩咐周语有事就叫他,提着简易的工具,“噗通”一声下了田。
大黄匍匐在周语脚边,吐着舌头“嗬嗬”纳凉。高大的黑影在水里缓慢移动,雨靴黏在淤泥里发出淅沥的声响。
周语盘腿坐在岸边石头上,隔一阵子就往下扔一块土,有的掉水里,有的落他背上。
刚开始他还能佯装没事,后来忍无可忍,出声:“你再扔一个试试!”
“哗啦”,她洒下一大把。
“……”
几个捉青蛙的半大孩子在远处晃着手电筒,大黄梗着脖子对人家一通狂吠。
顾来不清楚岸上情况,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周语说:“遇到你半个同行。”
“……”
顾来在附近一块田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将滴水的竹篓搁岸边,右手撑地一跃而上,拍着腿上的泥,说:“回去了。”
周语“啊”一声,“这么快?”走过去掂一了下他的劳动成果,估摸着半斤不到。
顾来坐在田坎上,脱下雨靴。“明晚我一个人来,”声音低了些,“这个季节毒蛇多,你坐这儿不安全。”
周语说:“带着保镖还怕什么!”
顾来说:“我隔得远。”
周语“咦”一声,拍拍狗头,“我是说大黄。”
大黄:“哈赤哈赤哈赤。”
顾来:“……”
顾来捉黄鳝的手艺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别人捉黄鳝需要用电,用药,用铁夹子。他呢,他是徒手,他的手便是铁夹子。
他能精准的分辨出黄鳝洞、泥鳅洞,螃蟹洞、青蛙洞和蛇洞。他说这洞里有什么,准有;他说这洞里的黄鳝有多大,斤两不差。
黄鳝肉质细嫩鲜美,营养丰盛,但他捉了多年,却从没想过自己吃,他舍不得。
周语踢一脚竹篓:“明天加菜?”
盖子被踢歪,一条拇指粗细的黄鳝滑了出来。周语反应迅速,立即按住黄鳝脑袋。捉起来,看它像小蛇一样,缠着自己手腕,在月光下水盈盈的发光。
顾来心想这女人胆子挺大,嘴上说:“卖给饭店的。”他站起来,雨靴提在手上,侧身从她面前擦过去,声音含糊,“你想吃也可以。”
周语解下那条腻滑的尾巴,塞进篓子里:“谢了,我不吃荤。”
顾来诧异的看她一眼,没说什么。随手拽一把青草,蹲在水田出水口洗刷雨靴上的淤泥。
周语提着竹篓跟上去,也在他身边蹲下。竹篓里的黄鳝纠缠在一起发出淅沥的声响,又一条黄鳝顶开盖子,被周语按住。
周语将绝地逃亡者擒拿归案,由衷的说:“你这项手艺不错,野生黄鳝在我们那有钱都买不到!”
农村的土狗从来不洗澡,大黄身上发出淡淡的异味,它却不自知,将自个儿当人,嘴筒子搁在顾来腿上,矫情的腻歪。
顾来推开狗头,说:“城里人不相信这是野生的。”
周语笑:“这玩意还有家养的?”
“有,而且他们说是用……”话说到这儿卡住,字斟句酌的筛选措词,眼睛低下去,“一种药养大的。”
“什么药?”
“……没什么。”
周语皱了下眉:“说。”
他才说:“女人吃的药。”
男人墨迹起来比女人更让人抓狂,周语啧一声:“到底什么药?”
顾来从靴底抠下一大坨淤泥,随手一丢,“噗通”。紧跟着,他的声音在溽热的夜风里一带而过:“……避孕药。”
周语噗一声,重复一遍:“女人吃的药!?”乐了乐,夸他,“我发现你也是个人才。”
“……”顾来还没傻到把这话当真,闭上嘴。
周语凑上去:“你买给女人吃过?”
顾来睨她一眼,不说话,起身穿上拖鞋,在干燥的田坎上跺几下。
“我知道了,”那女人要笑不笑的盯着他。顾来怕热,全身都淌着水,汗水顺着他饱满的太阳穴流进眼角。他抬手一通乱抹,抹到一半,听到那女人口没遮拦,说道,“你还没开.苞。”
“!”顾来这回总算有了表情,回头瞪她一眼。
周语大笑。
笑声中,顾来的恼怒一点一点的散去,深邃的大双眼皮很快恢复宁静,甚至周语还从他表情里看出点同情的味道。
他看着她说:“你这个人挺逗。”
周语笑着抬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顾来:“你心里明明不高兴,笑什么笑。”
被卖到水库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寻死觅活。只有周语,一来便心安理得,步入正轨。这样的人,要么是傻子,无大喜亦无大悲;要么是把苦闷憋在心里。
顾来认定她是后者。
周语笑得喘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
他那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良久后,叹一口气:“你那样说我能让你高兴点,那你就说吧。”从田里浇水洗了下手臂,起身甩几下,“是我家欠你的。”
周语在喉咙里干巴巴再笑了几声,算是收尾,之后笑容逐渐隐去。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腿盘起来,“你家不欠我。”她说。
顾来没理会,自说自话:“你怎么高兴怎么做。”
周语乐了,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想我高兴简单得很,”她招手,“你过来。”
顾来犹豫一秒,走过去,
她手指又勾了勾:“下来点。”
顾来腮帮子动了动,还是俯下身子。
周语突然朝他伸手,他懵一下,咬着后牙槽,没躲开。
细长的手指直径伸到他耳旁,指尖刮到他的耳廓,他情不自禁的,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那一点上,那些原本微乎其微的酥麻,被无限放大,使之灼热。
他下意识要避开,她已拿下那支烟,咬在嘴里,抬了抬下巴,“火。”
顾来:“……”
红梅,劣质烟,三五块一包,燥劲大。周语将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的烟草,久违而亲切。
顾来先是低声嘀咕:“哪有女人抽烟的。”
周语把烟叼在嘴里,微扬着下颌,也不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他终于妥协,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
那女人没接,“嗯”一声示意,烟在红唇间上下浮动。
他有半刻的停顿,最终按下打火机,“咣”一声,火苗跳跃,在两人之间。
周语就着他的手点烟,鼻息和发丝若有似无的在他拇指上撩动。
风吹来,火光晃了晃,周语抬手圈住火苗。
视线往上,她额心有几颗汗珠,眼里印着火光。
一只萤火虫钻进他刺刺的发林里,在他头顶一明一灭的闪烁,就是爬不出来。
周语笑着吐一口烟:“你真该理发了。”说完,抬手去捻。
手立即被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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