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顾来开门。乌云散去,院里繁星满天。
满满一盆水,他毫不费力,“哗啦”一声,水从头淋到脚。
周语翘着腿坐在门口,暴雨冲掉了燥热和粘意。
腹饱,不淋雨,有烟抽,她感到惬意。
水阔山长,人自甘渺小。
顾来蹲门口刷牙,牙刷和搪瓷盅粗鲁的碰撞。他吐出最后一口泡沫,突然开口:“我会在家呆上一段时间。”
周语啊一声,“你被寻仇了?”
“……不是。”
他用肩上的毛巾抹嘴,金鸡独立,挨个倒掉拖鞋里的水,似随口一说:“家里摆喜酒。”
周语睨他一眼,笑道:“谁的喜酒?”
“家里的。”
“我问谁的,”她指向他,“你的,还是你哥的?”
“……”他不吱声。
雨后屋内闷热,二楼更热得密不透风。
停电没有风扇。周语躺在床上,用顾来的书当扇子。
频繁翻身,身下干谷草悉悉索索的响。
睡不着。
脚步声在楼梯中间停下,男人低声试探:“睡了吗?”
周语懒洋洋回一句:“你说呢。”
顾来说:“下来。”
周语踩着拖鞋走到楼道口,居高临下看着他。
顾来弯腰站在一楼,提着马灯,见到周语再说了一次:“下来。”
她开始下楼,顾来将马灯提高,整个楼梯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院子中央,他做了番摆设。
三根长凳子并排,上面放一个簸箕。
那簸箕巨大,椭圆形,边缘有浅浅的沿。乡下人一般拿来晾晒粮食用。
顾来站在簸箕前拍了拍,“睡外面吧,屋里热。”
周语犹豫,用手压了压,嘴里嘀咕:“这玩意能睡人?”
顾来端着蚊香出来,周语将心中的疑虑又说了一次,顾来说:“竹条编的,很扎实,”他蹲地上点燃蚊香,推到簸箕底下。然后起身,使劲按两下,“没问题。”
“谁编的?”
“我。”
“可以啊。”蓦的想起,“二楼桌上的竹编工艺品,也是你编的?”
“嗯。”
周语朝他竖拇指,顾来若无其事的,转身走了。
他进屋拿枕头,簸箕很大,用热水擦过,平滑凉爽,有淡淡花椒香。周语曲着腿,还是挺自在。
群山做井,井底是浩瀚苍穹。万籁俱寂,她仿佛乘着一叶扁舟,漂浮在星海。
宇宙万物尽收眼底。
那一刻,人与蚊蚁虫蝇没有区别。
蚊虫喜光,各路昆虫飞蛾在马灯旁边萦绕。顾来吹了灯。
院子暗下来,也静下来。
院子静下来,心也静下来。
顾来摇蒲扇,凉风混着丽生家的茉莉花香,全扑在她身上。
周语侧头,那男人坐在旁边板凳上,有下无下的摸狗头。
周语突发奇想:“哎,你多少斤?”
“160。”
“我90,加起来250。”这个数字让她乐了乐,她撑起脑袋,“如果我俩睡一块儿……”顾来坐的凳子咯吱一响,周语说完,“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垮?”
“……”他几不可察的松口气,“不知道,你睡你的。”
周语嘿嘿笑两声。
月光似水,缓缓的淌。
簸箕的表面打磨过,但难免会有尖刺,她食指被竹刺扎破,指尖冒出血珠。
百无聊赖,她突然说:“讲点趣事来听。”
顾来侧目,恰见到她将出血的手指放嘴里,他若无其事的别过眼,“讲什么?”
“知道什么说什么。”
“不知道。”
周语提示:“家长理短,鸡零狗碎。”
“……”他还假装很给面子的,努力思考一番,然后还是那句,“不知道。”
周语黑了脸。
顾来无奈:“我知道的,你都不爱听。”
她压着性子:“万一我恰好喜欢呢。”
他偷看她,先打预防针:“你可能真的不爱听,”周语冷飕飕扫他一眼,他才慢慢说,
“山药性喜温暖,不耐霜冻;李子喜光耐荫,抗寒怕碱。小鸡出壳补液盐,4天补砂砾。竹编品挑压为经,编织为维,竹丝篾片可以编织出任何东西……”
他听到旁边女人在笑,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停下来。
周语憋着内伤,推他一把,“继续啊。”
顾来硬着头皮:“黄鳝雌雄同体,幼时是雌,生殖一次变为雄……”
周语思维发散快,立马提问:“它们交.配时,雄黄鳝不是老牛吃嫩草?”
“……”顾来沉着气,隔了阵儿才说,“他们不交.配,雌鳝产出卵,雄鳝把**射在卵上。”
那两个字他说得含糊,一带而过。周语敏而好学,半撑起身子:“把什么射在卵上?”
他立即说:“没什么。”
静了一秒,周语爆笑。
大黄梦醒,抬头巡视形势,确定没有敌情,原地转一圈,趴地上继续睡。
顾来坚决不再讲了,点起烟。
周语半躺着,支腮说:“给我一支。”
他这回没犯固执,抽出一根递给她。
“前几天遇到个哑巴,脑子有点问题,”周语吹出一口烟,似随口一问,“你认不认识?”
“许哑巴?”
周语下巴示意,“说说她。”
顾来在心里组织一番语言,才说:“她也是人贩子拐来的,卖给了许家。听说是太想家人,精神出毛病了。”
周语盯着高处好一阵没说话。
话题敏感,加上周语的态度,顾来心里有些打鼓,偷瞟过去。那女人支着长腿,抱着膝,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周语动了动。
指尖烟灰长了,她弹去,又问:“除了妇女,这儿还有人买小孩?”
“……嗯。”
“男孩多女孩多?”
“男孩。”
“买来做什么?”
“生不了儿子,买来传宗接代。”
周语哦一声,长腿一收,坐直身子。
她望着远处黑景,过了许久才哼一声:“愚昧至极。”
顾来彻底闭上嘴。
转瞬她又笑起来,哎一声,踢他:“万一许哑巴的原配老公找来了,你觉得许哑巴该跟谁?”
买老婆本就违法,不占理,顾来住嘴。
周语换个说法:“假如你买的老婆,她原本的男人找来了,你怎么办?”
他小声说:“我又不买老婆。”
周语啧一声:“聊天会不会,打个比方嘛!”
“……她要走就让她走。”
“心挺大啊,万一你对她有感情呢?”
他从没想过这些,怔怔的说不知道。
周语说:“给你五分钟,你设想一下。”
顾来果然认真想起来。
周语坐在簸箕边缘,双腿悬空,荡来荡去。白皙的脚时不时撞上他的小腿。
他躲了两次,到第三次时,便故作不知,随她。
他足足想了十来分钟,最后说:“等着她吧。”
他的声音配他的答案,彰显着一份莫名的孤独。
当时周语并没多想,周语全当笑话听,还嘲笑他:“等?怎么等?你能等多久?”
本就是假设的问题,他说:“不知道。”
又隔了许久,似乎入戏了。这个让人怅然的话题,使他连神色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盯着地上,轻轻的说,“一直等到她回来吧。”
周语啧啧两声:“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
蚊香受了潮,燃一小截就熄了,蚊子猖獗。
顾来弯身取出蚊香。
他的声音从簸箕底下传出来,显得闷:“你要是想走,我放你走就是了。”
周语对这种空头支票没兴趣,逐字逐句的:“我要不想走呢?”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她。
她与他对视:“你想不想我走?”
片刻,他别开眼:“你心里头知道。”
周语笑:“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顾来没说话,低头点燃蚊香,打火机燃久了烫手,他拇指被灼,缩一下。凉却片刻又点,这才着了。
伸脚将蚊香盘踢进簸箕底下,烟雾飘飘袅袅,大黄打了个喷嚏。
顾来双腿大张,手臂撑在腿上,咔咔的捏着手指关节。头发半湿,支着,像刚刚秋割的稻谷桩子。
抽完一支烟,掐熄,他突然看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骗婚的?”
周语愕一下,随后笑着看他,“你说呢。”
顾来皱眉:“你只管回答是不是,老是笑!笑什么笑。”最后那句埋怨,越说越轻。
周语还笑:“你想象力可以啊。”
他不笑,他面容严肃,执著于自己的问题:“到底是不是?”
她挺可惜的啊一声,说,“不是。”
他盯着她。良久,像戳破的皮球,说:“哦。”
又没了生气。
“该你回答我了。”周语在他小腿轻轻踢一下。
他抬头。
她声音像蛊:“你想不想我走?”
顾来看静谧的山,看天边的水,就是不看她。但嘴上说的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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