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秋冬季节没几个爽朗天气,天总是阴恻恻。
李季远在加拿大的儿子李皓回来过寒假。
李皓七岁,长得粉雕玉琢。被他妈带得无法无天。
李皓小的时候,受他妈的影响,排斥周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母亲再婚,他也看开了,觉得周语人还不错。人小鬼大的对李季勾肩搭背:“老李啊,你追女人这么墨迹我都替你着急啊!”
儿子跟着妈长大,李季觉得亏欠,惯着些,很少打骂。李季佯怒:“小屁孩,你懂的不少啊!”
李皓那口国语半生不熟,听上去十分滑稽:“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臊啊!喜欢周语就上啊!”
李季简直哭笑不得:“先管好你自己!”顿了顿,再给他一下,“没大没小的,要叫周阿姨。”
李皓是个小吃货,不能吃辣,又迷恋川菜的辛辣。中午吃了麻辣小龙虾,因急性肠炎进了医院。
李季有事耽误了,让周语带着他。
挂号输液打针拿药,医院一通流程走下来,已是傍晚。
李皓那小鬼被折腾了半天,又累又饿,从门诊到大门的路程,他开始耍赖,不走了。
李皓发育迟,这会儿才换牙。
林荫道上,周语背着这无齿之徒,走得晃晃悠悠。
李皓喋喋不休,数着李季的好处:英俊多金,成熟稳重,满腹经纶,最后洁身自好也出来了。
周语哼笑:“这么想当我儿子?叫声妈来听!”
李皓涨红了脸:“周语你竟敢占本少爷便宜!”
“我去!”周语嫌恶的皱脸,“得得得,牙长出来之前别和老子说话,喷这一脸口水!”
李皓不甘屈辱,大闹:“你少污蔑人!分明是雨水!我也淋到了!”
话音未落,又一滴凉意落到额上,周语抬头,果然下雨了。
她加快步子。
扎两条辫子的老妇迎面跑来,灰色布衣,弓着身,怀里端一个铁盅。与周语插肩而过。
走出几步,她又倒转回来,满是褶皱的脸在周语面前一挡,掩不住惊喜:“妹儿,还真是你!”
竟是陈慧红。
周语站住,与她点头。
陈慧红搓手:“哎呀,还真是你!还真是!”
周语往她身后看一眼,路边树下,那高大的男人果然站在那儿,两人遥远的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
陈慧红对周语是有怨气的,她自问待她不薄,她却走得一声不吭。走了不说,还把全村婆娘都接走了,引发公愤。在雀儿沟,顾家人险些呆不下去。
但她又感激周语。周语的那块表,保证了顾钧的医药费。
陈慧红的百感交集,到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问她:“妹儿,你到底还回不回来嘛?”
周语说:“不了。”
陈慧红急道:“我们二娃天天盼着你!”
周语将李皓放下,低头整理他衣襟。态度已说明一切。
陈慧红又叹气:“算了算了,”顿了顿,“你总归是我们顾家的恩人。”
出于客套,陈慧红去逗李皓。两人的普通话,一个带土味,一个带洋味,怕是谁也没听明白谁。周语好笑。
笑后侧目,那男人在树下蹲着,手上同样托着饭盒,垂着头看手机。
陈慧红握着李皓的肩问周语:“妹儿,这是你家毛儿?”
周语没解释,点头说是。
陈慧红昧着良心夸了几句。
几人关系尴尬,能撑到这时已是极限,接下来就是集体沉默。
雨陡然下大,周语没带伞,拉着李皓要走。
乡下人习惯留客,陈慧红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就在这儿吃,就在这儿吃!打的饭菜有多的!阿钧也经常提起,再见到你要好好感谢你一番。”
陈慧红的挽留热忱而真挚,险些将周语拉脱臼。且无论周语如何婉拒也摆脱不了。
这样的盛情,远处顾来看来像是争执。他朝这边走来。
问明情况,顾来说:“妈,病房里不卫生。”
陈慧红如梦初醒,不再坚持。她拍拍周语,说:“那你们快点回家,雨大了,”将伞递给儿子,吩咐,“二娃,你去送他们。”说完拎着饭盒一路小跑,去了。
顾来撑伞。
女士伞,梁塌了一根,一方瘪着。
他将伞给周语,自己率先走在前面,与她们保持着一步之遥。
李皓生病未愈,再淋了雨不好。周语让李皓拿着伞,她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一抬头,那男人等在前方雨幕里。
周语牵着李皓赶上去。雨大,她冲他喊:“你回去。”
顾来没说话,也没抬头。
三人并排走。
周语想了想又说:“伞我明天让同事给你送过来。”
他仍不搭理,只顾往前。雨水将他浇透,他右脚有些跛。
周语突然喊:“站住!”
那男人才停下,脸仍是转向一边。
周语走上去,“摆脸色给谁看呢。”
他低着头,黑发一缕缕贴在额前,发梢滴水。浓眉长睫,在雨水浸.淫下显得狼狈,整个人以一种自弃的态度站在雨里。雨进了眼就慢腾腾的搓一把。
周语睨着他:“谁又招你了?”
顾来慢慢跺一下脚,声音瓮声瓮气的,“没有。”
周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路面积水渐深,他那双运动鞋进了水。鞋踩在水洼里,有水沫挤出来,发出“叽叽”的声音。
李皓鬼灵精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周语于心不忍,想着解释一下李皓的身份。
还没开口,李皓那小兔崽子大叫一声:“妈!”
顾来这才抬眼看她,瞳仁赤红。
周语啧一声,在李皓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不想活了?”
李皓往前一指:“妈,你看,是老爸!”
李季下车,西装革履一尘不染,撑一把巨大的黑伞。
李皓最近迷上水浒,雀跃喊:“爸,你是宋江你是及时雨!”
然后那个无齿之徒,将手上的女士伞像扔破烂一样扔在路边。三两步钻父亲伞下。
他贴着李季说悄悄话。李季看一眼顾来,不咸不淡的训儿子,“没规矩!”
周语走过去,李季的伞向她移了移,询问儿子病况,她详细作答。
一家三口轻言细语,和乐融融。
顾来在原地伫立片刻,弯身将伞捡起来。也没撑,一圈圈将伞卷起来,卷得很慢。
如不这样,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开。
天黑尽了。
霓虹似锦的闹市,连雨帘都是污浊的。他孤独的站在那儿,身后是混杂车流。唯有他的眼睛,明净一如始初。
他向周语望去,正对上她的视线。
周语心里发紧,转开眼。
李季突然叫他:“你是叫顾来吧。”
顾来嗯一声。
“小语在九曲水库,给你家带去麻烦了。”
雨水肆意冲刷,顾来那流水的喉咙滚了滚。他并没有因酸葡萄心理,就对周语恶意诋毁。他什么也没说。
李季和颜问:“在这儿还习惯吗?”
顾来没答话。
那无齿之徒李皓暗自发急,阴阳怪气的插话:“老爸,你一天天念佛都念傻了?”
李季给了儿子一个眼神,无齿之徒总算有个约束,只在一旁愤愤跺脚,小脸气鼓鼓。
李季在周语肩上握了握,凑近她耳边:“都杵这儿干什么,带小皓上车。”
周语嗯一声,抬头对顾来说:“我走了。”
没人应。
那时,右边楼上突然飞出白鸽,在大雨中盘旋,他抬头看去。
周语将李皓带上车,李季和顾来在雨中说了几句,递了名片,也进来。
车内干燥而温暖。
周语给李皓擦头发。
小兔崽子突然叫起来:“周语你怎么在发抖!”
周语:“伞都给你了,你在雨里站几分钟试试看抖不抖。”
大灯蓦地打开。
车前的男人眯眼,手肘挡一下。
李季调头,车滑了两步便停下,喇叭滴滴两声。
周语问:“怎么了?”
李季说:“车阻石挡了。”
李季开窗,对车外发愣的男人指挥:“麻烦你,帮我把前面的石头挪一下!”
顾来哦一声,跑过去推。
他浑身湿透,脚底打滑,车阻石浑圆光净,要移动十分不易。
他一身蛮力,最终是搬开了。人和石都默默退到一边。
李季缓缓点油门,车移动了几米又停下,李季说:“距离不够。”
顾来站在雨中没听清,绕道李季窗边问:“什么?”
李季车窗开了条缝,说一句:“距离不够,再移开点。”说完关上窗。
他再去推。
周语透过疯狂摆动的雨刮,看着前面半蹲的男人。车灯照在他背上,风水更像是发了狂,竭尽所能的狂轰滥炸。
巨大的车阻石向旁边移动了半米。
车内泛着香气的暖风吹到脸上,她感到眼睛干涩。车窗玻璃上水流弥漫,扭曲了他的背影。
车轮卷水缓缓驶出。
男人离车近,来不及躲避,污水溅他一身。
前面一片红光,堵车了。
周语漫不经心的问李季:“你们刚才在外面聊什么?”
李季拧开保温瓶,“我问他会不会在这儿长住,需不需要找工作。”瓶里热气腾腾,他喝上几口,盖子盖上。点油门走了几步,“老张那儿不是缺人手吗,我算做个顺水人情。”
周语斜眼审视他。
李皓在旁边翻白眼:“摆脱你不要对谁都这么好心,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没听过吗?刚才要不是我,周语都快红杏出墙了!”
周语出手一个爆栗,“你中国民间故事看得挺多啊!”
李皓捂额乱叫。
李季佯怒训儿子:“小皓!”后又笑起来:“你问她敢不敢。”
周语在后视镜与李季对视,哼笑着点头,并不置可否。
他儿子并不买账:“神气什么!没你人家周语还活不成了?你是她什么人呐你!”
李季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
“救赎。”
周语像被人点了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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