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很快接到会所工作人员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语无伦次:“周语你在哪?快来泳池这里,有人溺水了,快死了,不不!可能已经死了!这下出大事了,泳池大门的钥匙不是在你那儿吗……”
周语几乎和警察同时到达。
她去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进行施救。
汤晋面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救护人员已经放弃了他,确立了死亡时间。
李季也来了,蹲在汤晋身边,平静的替他盖上白布。他妻子将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悲伤欲绝。
围观的人窃窃议论,有人说:“死的那个先溺水,半死不活的那个跳下去救,结果两人都被淹了。”
有人说:“当时没人在场,等有人发现时,已经晚了!”
有人说:“可惜啦,两人都年轻,小的那个才不到十五岁。估计也救不活了。”
……
白坤躺在汤晋身旁,少年身材,还没长得结实。他稚气清亮的声音还在耳旁:“周姐姐喝什么,我请你。”
一闭眼,脑海里就能浮现他腼腆的笑。
他同样是一动不动,紧张的压胸施救之后,医生给他输液,用担架匆匆将他抬走。白璐和一位中年妇人踉跄追去,悲痛万分。
经过周语身边时,周语突然扑上去抓住医生的手问:“医生,他还有救吗?”
医生面色凝重,没有多语。有人上前将周语拉开。
很快,救护车鸣笛而去。
警戒线围了一圈,警方开始维持次序,封锁现场。
泳池的水蓝莹莹的,已恢复了平静。
周语站在那儿,像生了根,一动不动。
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发花,脚底虚浮。
身边的人扶她一把,是李季。
很快的,警方开始着手调查,调取监控录像带,询问富生负责人,也询问周语。周语据实以报。
最后警方确认,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并让社会上的青少年引以为戒:当自己没有充足把握时,切勿贸然下水施救。
白坤经过抢救,恢复了心跳。24小时之后,医生宣布他脑死亡------也就是植物人。
白家人坚决不肯放弃治疗,高昂的医药费由富生一力垫付。
法庭上,周语以头点地,悲痛无奈的向两个受害家庭致以歉意。白坤一家情绪失控,白氏痛失爱子,几番欲上前撕扯,被庭警带离。
最后,法院判定富生会所负主要责任,赔偿两个受害家庭总共130万元人.民币。
再多的钱财,也买不回逝去的年轻的生命。
两名五大三粗的庭警拖着白氏离开时,白氏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姓周的,想得到我的原谅,下辈子!要是我儿子去了,你就给他陪葬!”
那段时间,不仅是最周语,社会舆论更是将富生年轻的董事长推向风口浪尖。
周语每天都去医院看望白坤,和他说话,积极的替他按摩,做康复训练。
白氏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的窗户边上,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有时痴痴的笑,有时对着空气喊儿名字。
有几次她见到周语,冷嘲热讽之余,也会动手。
甚至有一次,白氏二话不说,突然将手机狠狠砸向周语,周语头部当即血流如注。
周语从来没有怨言,这是她欠下的债,她到死都还不清。
尽管如此,在半年之后,白坤还是走了。
走前他静静的躺着,面容安详的,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
白坤一走,周语的人生便彻底失去了重心。
她开始做噩梦,先是梦到汤晋。
梦到汤晋在黑洞洞的楼梯口举着打火机等着她,梦到那碗冒着寒气的凉虾;
也会梦到白坤,梦到他清秀的眉目,腼腆的笑;
然后梦到那两个年轻的男人一起,并排躺在冰冷的游泳池边。池水蔚蓝,轻轻的晃荡。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对水产生了恐惧,再不能游泳。她的运动生涯被迫结束。
到后来周语的心理障碍已经严重到不能睡觉,她整宿整宿的睁着眼睛。任何一个无关痛痒的,可有可无的画面,都能让她寒毛倒竖,一跳而起。
当时,周语也不过刚刚二十岁。经历这么多事,她从来没哭过。有人说她坚强,有人说她冷血。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只是倔强之后的佯装。其实她心里多害怕啊,怕到一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浑身发抖。
这件事对李家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尽管这的确是周语一手造成,但李季从没指责她半句。
李季默默的付清赔偿款之后,低价转让了富生会所,并创办了朝阳会-----西南地区最大的慈善服务组织。
他买了一座四合院,专门修了佛堂,并从寺里请了一尊等人高的释迦牟尼佛。
李季将整日魂不守舍的周语接到身边,与自己同吃同住。像对待亲生妹妹那样照顾她,看着她。
教她诵经,命她每日去佛堂祭拜。
一个人在春风得意时,往往傲睨万物,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只有当他走投无路时,才开始信神佛邪鬼,算轮回运道,寻一切可循之象。
周语便是从那时开始吃素。她进入朝阳会,做尽一切力所能及的善事,为积德更为赎罪。
李季的妻子,那个从小在国外长大的优雅自信的女人,这才开始正视周语------头发越养越长,再不是当年莽撞的假小子,她已出落成一个的玉人儿,伶俐的,千娇百媚。
Helen将她视作眼中刺,让李季把周语赶出去,她说:“屋里的女人只能留一个,我和她,你选吧。”
李季不背叛婚姻,也没放弃周语。他始终就那句话:“小语必须住在家里。”
分歧加剧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执,继而累了,演变成冷战。
其实李季对周语算不上体贴,甚至还不如当初补课时。补课时若是周语闹了笑话,他尚能莞尔。
这时他几乎是不笑了,诵经念佛,周语时常看不清他的眼睛。
但李季不让她走,她便不走。她像个没脸没皮的小三,生生插足别人原本美满的家庭。
她欠他的,130万。
白坤刚走的那天傍晚,周语站在高处发愣,有灰白的鸽子成群结队的在她脚底盘旋而过。
那是长江上一座雄伟的大桥。
她像是中了蛊。
她心里想,要是她无拘无束的跳出去,无论是像鸟那样飞还是鱼那样游,都是多么痛快。
底下是不测之渊,浊水滚滚;边上是车辆呼啸,急速往来。
汽笛声,喇叭声,浪涛声,统统听不到。
耳畔只有风。
李季找到她时吓出一背冷汗,李季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周语一个不小心失足掉下去。
他一边闻言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慢慢往她身边移动,最后一把抱住她,将她拖下栏杆。
“你在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李季一遍遍的责问,“你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你这是逃避!”
然后,李季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吻她的额头,吻她柔软的发,嘴里喃喃道:“我会帮你的,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别急着放弃!一切有我,别怕小语。”像是耳语,柔软而坚定。
过了好久周语才发声:“李老师……”声音哽住,再说不出其他。
她累极了,她将头脸埋在李季胸前,闻着那龙涎香气。
他的味道令她敬畏,她不再挣扎。
李季胸襟浸湿一片。
Helen从车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的老公和女学生相拥相吻,相互依偎。
她冲上去给了周语一巴掌,然后趾高气昂的走了。
她没细问,他没多说。
这个在国外长大,优雅自信的女人,她有不容挑衅的骄傲。
两个月后,李季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
他给了Helen一大笔钱,几乎占了他所有资产的四分之三。
那时他们的儿子李皓刚满六个月。小家伙长得讨喜,一逗便咯咯的笑。
他也舍得。
飞机划破蓝天,Helen带着李皓飞向地球彼岸。
一个人一旦在鬼门关转过一个圈,就会变得特别贪生怕死。
周语欠李季的,又何止130万。
她听从了他的安排。
周语背负着小三的骂名,名正言顺的在李季的四合院里住了下来。
四合院方方正正,像个大龛,一住就是七年。
期间李季对她一如既往的相敬如宾。温情与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对她关爱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在外人眼里这就是相濡以沫的爱情了。
但周语知道,这不是,爱不是这样。
她分不清他们的关系,她问他,他只说是亲人。
或者他只是秉着一腔信佛之人共有的慈悲吧。单纯的想要拯救这个做错事后,怅惘无措的学生,确实无关风月。
这种现状,周语几乎就要习惯了。她甚至自我宽慰: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辈子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时间这把杀猪刀最残暴的地方,不是割坏了容颜,而是放掉了体内鲜艳的血液,使你原本浓墨重彩的生活态度,逐渐变得惨淡而苍白。
但是周语万没想到,七年之后,她早已涌不起波浪的池子里,被一只秧鸡搅得天翻地覆。
往事如烟,时隔七年回想起来,仍觉得缥缥缈缈不尽真实,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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