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语心里养着一个恶胎。在凝脂膏玉的胸脯下,牢牢捂了七年。
魔入心后,和血肉长在一起。
随着天时推移,恶胎壮大,眼见成魔。在她心上横冲直撞,搅海翻江。
使得她的心,千疮百孔,糜腐发臭,汩汩冒血。
她的下场显而易见,要么被魔吞噬,要么被坠入地狱。
要除魔,必剜心。
于是她咬着牙,亲手割开皮肤。
魔大白天下后,心也暴露在外任人宰割。
那个时候,佛堂漫天盖地的暖气中,周语感到从头到脚的薄凉。
……
七年前,汤晋在富生泳池溺水,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周语一把将他推下去的。
不是无心之举,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
她想杀了他,于是杀了他。
她将他推进泳池,她知道他不会游泳,任他呼救挣扎。
她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冷血至斯。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那时泳池到了关门时间,人都走了,没人会看到她动手。
她唯一算漏了去小卖部给自己买饮料的白坤。
白坤去时还问她,周姐姐你喝雪碧还是可乐。周语说可乐。
后来太过紧张,她竟把他忘了。
白坤买了可乐折回来,恰好看到溺水的汤晋。
他想都没想,跳进水里……
14岁的白坤,眉目清秀,伶俐有礼。
唇上茸毛稀松,刚刚破土而出一份少年意气,踌躇满志。
见到周语,笑容腼腆。
问过她,周姐姐你喝什么,我请你。
也问过她,等过两年,你做我女朋友行不行。
周语没想到会害了其他人,没想过要他死。
漫天袭来的内疚与后悔,无休止的啃噬她,折磨她。她不知如何挽回那条鲜活的生命,她不知该怎么办。
警察来了,她走投无路。
想到往后的牢狱之灾,这才慌了,后怕了。想家想父母了,想到自己这一生,是真真的毁于一旦了。
再是无情无义心狠手辣,那时她也只是个刚满20的小姑娘。年少气盛,行事冲动。
她躲在天台的角落里,放声痛哭。她想到死,一了百了,死了去阴曹地府向白坤道歉。
就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李季找到她。
他面如死灰,却双目赤红。
他问她:“是你做的,对不对?”
周语怔怔的看着他,像一只被遗弃在冬天里,毛没长齐的鹌鹑,在世人的虎视眈眈下瑟瑟发抖。
那时她还只是个心智未全的小姑娘,还不能得心应手的与大人周旋,不能面不改色的为自己狡辩。
她立即承认了,抖着唇说:“是,是我。”她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整张脸埋在膝盖里,只留一对惶惶无措的大眼睛。看着李季,“李老师……”
想求救,又怕责骂。不敢与他对视,怕他失望的眼睛。
她只好徒劳的喊他,一声声的,一声比一声微弱。
李季心软了。
李季向她伸出冰冷的手,他说:“你过来。”
周语没动。
她谨慎的抬头看他,心上猛的一震-----他在哭。
李季哭了,清澈的泪水从眼睛内角流出,淌出痕迹,汇聚到他挺立的鼻翼里。
他鼻头微红,内秀的眼,掩不住情绪。
“为什么?”他几近哽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周语第一次见到李季这副模样,出于崩溃的边缘,孱弱得不堪一击。
认识多年来,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稳如泰山的,是四平八稳的。他目空一切,没有怕的事。
但那时,她看到他眼里的悲愤和悸痛。
周语震惊了,怔怔的望着他,踌躇不前。
李季迅速抹去眼泪,再次对她伸出手:“到我这儿来。”
她终于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递出去,李季将她一把拉入怀里。他的怀抱比他的声音还要冷。
良久,李季喃喃的问:“周语,人命不是儿戏,你知道错了吗?”
周语出现恍惚,就好像一切噩梦都没发生。
此时只是个寻常的上午,她坐在语文课堂上,三尺讲台上,李老师孜孜不倦的循循教导,问她,周语,你又讲话影响别人,知道错了吗。
“知道错了,李老师,我知道错了,”周语呜呜哭出声,抓紧他的衣服,“可是怎么办……我很害怕……”
李季叹:“你也可怜。”他抚着她刚刚养长的柔顺的头发,悲天悯人,“别怕,我会帮你。”
周语抬起头,睁着无措的大眼睛问:“怎么帮我?”
“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只管照做。”他替她擦泪,温和的男中音,从那时起就她耳边下了那个蛊,“懂了吗?嗯?”
周语抬头,看到李季身上柔和如水的圣光,充满对世间一切罪恶的宽恕和慈悲。
她像漂浮在汪洋里突然遇到浮板,竭尽所能抓住这唯一的生机。
周语点头:“好。”
她知道李季不会食言,只要他想,他无所不能。
尽管更多的时候他是无欲无求的。
李季果然保住了她。
他买通关系,把泳池的监控录像带带-----这个最关键的证据偷梁换柱。这样一来,尽管家属怀疑,但死无对证,汤晋溺水事件成迷。最后定为意外事故。
但那个监控录像如何处置,李季绝口不提。
周语也曾小心翼翼的提出,把录像带给她。李季都以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推辞带过。
他说:“相信我,交给我来处理。”
那是她最大的把柄,是能致命的要害,她太害怕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她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她想过跳河,一死了之。
五十多米的落差,底下黄水滚滚。她闭上眼差一点就要跳了,风几乎将她卷到半空,她已闻到地狱的糜烂,死亡的腐朽。
她放手的瞬间,李季扑上来救下她。
在鬼门关走一圈后,人就越发贪生怕死。
周语像一条被人捏住7寸的蛇,动弹不得。从此对他言听必从。
尽管李季君子,为人风度,从未拿此事作为要挟,没对她口出狂言半个字。但那个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敏感到只需李季一个眼神,她就立即大汗淋漓,自觉插翅难飞。
在那种坐立难安的担惊受怕下,周语差点精神崩溃。她得了重度抑郁症,靠药物维持生命。
李季替她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李季对她确实无话可说,一切她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或是金钱或是□□的交易,都没发生。
如果她乖巧听话,不妄图逃出他的掌控范围,不与其他男人过多交际……他甚至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直到有一天,她眼睁睁看着李季把那个录像带放进一个黑盒子,再溶进一座等人高的释迦牟尼像的眼睛里。
他每天都让她去佛前祭拜。他的居心叵测,她无可奈何。
佛像周身金光,眼睛半眯半睁,却永远不会真正的闭上。它冷静的注视芸芸众生的一举一动,它心里装着人间万恶。
从那以后,噩梦,才正式开启。
多少次,她从释迦牟尼的眼睛里,看到炼狱的熊熊烈焰。
沾了盐水的皮鞭,无情无休的鞭笞。
她战战兢兢的活在他的羽翼下,诚惶诚恐的熬过了十年。没有一个踏实好眠的夜晚。
因为孽债未还,亡魂不散。
她太阳穴上抵着一把枪,子弹已上膛,但她并不知道执行者何时扣动扳机。
或许永远不会,或许就是下一秒。
那种煎熬不言而喻。
从那时起,她对李季有了怨念。
李季一手创办了朝阳会。
志愿者的任务艰苦乏味,穷山恶水,背井离乡。周语都毫无怨言,她积极参与。
那是唯一能暂时起开他掌控的方式。
那些在她的帮助下重获新生的灵魂,仿佛也是对有罪之人的一种治疗。
人都是缺乏毅力的,久而久之,她向糜烂的生活妥协了。
她想,就这样吧,这辈子。
也没什么不好,尽管面目可憎,至少还活着。
至于那个罪恶滔天的错误,它似乎已烂在两人心底,谁都没提过。
李季不提,周语更不可能主动去掀开那张恐怖的幕布。
她将挣扎着的良知,和对自由的渴求,统统压到深处,深到自己都找不到。
往事不堪回首,若要回首,如钝刀割肉。
周语双目赤红,狠狠盯着李季:“你要是真对我于心不忍,为什么要把录像带放在最醒目的地方,要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祭拜!要我天天看着它,直面我人生最恐怖血腥的一面,要我一抬头就看到自己深重的罪孽,知道自己永世不能翻身!要我每分每秒都提心吊胆,警笛一响就直冒冷汗!”她步步紧逼,质问,“李季,你到底有多恨我?”
李季大愕,面对周语史无前例的忤逆,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无所适从。
良久,李季斟酌着开口,寻着原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真这样想?”灵光一闪,仿佛想起了,“因为那个男人?那个穷得连信仰都没有的可怜虫!”
周语冷眼看着他,毫不隐晦眼底的失望。
找到了确切方向,李季肯定起来,十拿九稳的,声音也有了底气:“你们现在在一起,贪念一时之欢。十年后呢,二十年呢?周语,你要一辈子跟着他种田吗?更何况,”说到这里故意顿一下,“你杀过人,没了我,你就是一亡命之徒!”
杀过人三个字使周语抖一下。
见这招管用,李季不再顾及风度气宇,恶狠狠的,在她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残忍的重创。
他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逐字逐句的利诱:“你是个杀人犯,让他知道了,他还会和你在一起?”那些话,他脱口而出。不是他身份地位该说的,却抑制不住报复的爽快。
但下一刻,他又表现得痛心疾首。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倾心养大后,又不得不亲手掐死的逆子。
眼中有恨,但更多的是不忍。
他说:“小语,不要轻言放弃,我会帮你!别做傻事!”
周语始终不出声。
李季诓哄着:“这个世界上,只有亲情才能真正的容纳你嗔痴善恶的任何一面。只有亲情才能天长地久,老师以前教过你的,都忘了吗?”
他自称老师,那些远去的时光,犹犹豫豫的回来,好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瞌睡连天的午后,洒满阳光的操场,青春激昂的赛事,老师精准掷来的粉笔头……美好纯净得叫人心之向往。
周语发怔。
李季像规劝早恋的学生那样,循循引导:“一个在餐风饮露中对你表达爱慕的男人,是不负责任的。”
“我承认,用出生去丈量一个人是武断的,但出生的贫贱却能决定一个人思想的深浅。你可以不重视夫妻谈话的地点,但不能不重视夫妻谈话的内容。”
“再说说当局者迷。游手好闲的乡巴佬,妄图靠女人飞黄腾达。这样的桥段,当你跳出主观局限性去看,就能发现你此时追求的东西要多烂俗有多烂俗。”
“小语,回头是岸。只有我才能帮你。”
……
李季言辞凿凿的引经据典,戳着人脊梁骨。
周语仿佛在听,目光却无焦。透过他的脸,看着供台上的莲花灯,火苗摇曳,光晕影影卓卓。她想起九曲水库里印着双喜的红烛。
周语面无表情的抬头:“说完了?”
这样的蔑视让李季眼熟。简直和教室里那些执迷不悟的少年叛逆起来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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