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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氐卢 下(1 / 1)

第15章氐卢(下)

一群羯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口里吵吵地,和马蹄声混乱地搅在一起,听不懂在说什么。

馥之看着他们,心骤然蹦跳起来。将脸隐在羃离下,手抓着领口。再看四周,众人被他们困在中间,却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处不动。

“中原人?”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

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

“娶亲?”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

“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

馥之低着头,隔着羃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羃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

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

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

“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

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

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

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

未几,只听“砰”地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

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

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

“放开我!”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

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

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

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

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这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

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

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

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

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

“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他简短地说。

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

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

“咚”地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猥亵。

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铁的。竖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

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

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

“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人附和。

“何时动手?”少顷,余庆问。

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

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

“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

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

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

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

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

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

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

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见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

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

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我等现下便出去!”余庆兴奋地说。

“不忙。”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

“何须如此?”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

“那不就对了。”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

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

一种不祥的预笼上心头,愈加强烈。

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

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

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

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这不是姚扁鹊!”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

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

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

“是姚扁鹊。”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

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

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

“是。”余庆道。

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

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

火光将见到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

三人皆无动作。

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

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

“哦!”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

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

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

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

三人睁大了眼睛。

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

“姚扁鹊!”余庆大惊地望着她。

“快走!”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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