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零陵(上)
大舟慢慢前行,谢臻立在舟首,看着前方,神色从容。
岸上,军士队列俨然,当前,一人昂首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大舟靠岸,舟子们架起木板。谢臻率先走下来,江风将他的衣袂吹起,两袖微鼓,虽一路风尘,俊逸的面容见却不见半点疲色。
目光相对,片刻,谢臻唇边露出清浅的微笑,缓缓一揖:“君侯别来无恙。”
王瓒看着他,神色无波,淡笑还礼:“使君一路辛劳。”
这时,大舟上的其余众人也纷纷下来。
见到蔡缨,王瓒微讶,看向谢臻。
“此乃丞相蔡畅独女,随某潜出。”谢臻看看蔡缨,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向蔡缨一揖:“见过女君。”
蔡缨知晓王瓒不是等闲之人,还礼后,再顾不得矜持,看着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问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瓒诧异,心思转了转,既已明白。
“女君节哀,某几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军毒手。”他声音和缓地答道,面色肃然。
蔡缨闻言,只觉多日来仅存的一丝念想瞬间湮灭,悲痛袭来,苍白的脸颊上顷刻淌满泪水。
谢臻看着她,心中轻叹,却转向王瓒,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预备?”
王瓒颔首道:“已备下。”
谢臻不语,片刻,又看向蔡缨,低声道:“逝者已矣,女君当自勉,方不负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缨仍抽泣着,少顷,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瓒看着他们,过了会,道:“车驾已备好,请使君一行随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后再议。”
谢臻颔首,一揖道:“有劳君侯。”
王瓒略一点头,转身朝坐骑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视水营,回来时,日头已经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见楼船如壁垒般林立,与陆地上的密密的拒马和营寨相连,一副巍然气势。再眺向极目处,天气尚算晴朗,可隐约望见对岸朝廷大营上的阙楼,想必也是固若金汤。
心中暗叹,父亲濮阳王招兵买马,苦掘良将,辛劳十数年方才攒下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处心积虑,如今战事甫起便派来了大司马顾铣。
朝廷虽在蜀郡设下了重兵,可王钦筹备多年,在举兵时即乘深夜突袭,一下将蜀郡通往巴郡的几处江险牢牢握在手中。
记得顾铣至零陵的消息传来时,王钦正在饮汤,闻言差点哽着了喉咙。
可再往后,他却又恢复神清气定之态,稳坐督战。
朝廷大军来势汹汹,甫一来到就牢牢占据了江北,扎营对峙,将王钦吞下蜀郡的谋划一下打乱。
王钦却不慌不忙。
他亲自坐镇,凭借江险几番退敌。军中上下见状,皆鼓舞不已,以为可乘势与江北一战。不料,过了好几日,王钦仍按兵不动,只令严守营寨,侧翼各路亦无消息传来,连众将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更教人纳闷的是,对岸的顾铣似乎也毫不着急,有模有样地小打几次之后,也愈发平静。两日来,江上除了斥候窥探的舟影,再无动作,双方竟似约好了一般。
“殿下。”这时,李复与几名偏将走过来,向他一礼。
王瑾颔首,看看他们,问李复:“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帐中。”李复恭敬回答,与众将看着王瑾,面上神色却有些犹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未等李复开口,他道:“我去见父王。”说着,拍拍李复肩头,径自往大帐那边走去。
大帐中,微微的醺暖拂动。
一名男子身着素锦长袍,将手中的一方竹扇轻轻催动着茶炉中的火焰。水汽自壶中溢出,氤氲散开,将他白若琼玉的侧脸和两道黛青长眉映得愈加动人。
王钦身上披着一件薄氅,倚几斜坐在榻上,双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颊边流连。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男子微微侧头。相视一眼,他的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复又转过去。
“子桓。”片刻,只听王钦低低开口。
男子将水壶开启,舀出沸水,没有抬头:“嗯?”
“你随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顿,陈瑞抬头,只见王钦看着他,面色和顺。
陈瑞略略思索,轻声道:“再过两月,正好七年。”
正说话,帐外忽而传来些人声,未几,侍从入内禀报,说王瑾来见。
陈瑞目光凝起。
“哦?”王钦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退下,过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踏入帐中。见到王钦,他上前端正一拜,朗声道:“儿见过父王。”
王钦莞尔看着他:“回来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钦缓缓道。
王瑾垂眸禀道:“儿巡视时,各部皆从父王之名,如常操练,维护战舟,以备战事。”
王钦颔首,没有说话。
王瑾等了一会,微微抬眼,却见陈瑞正将一盏茶汤捧至王钦面前。
王钦接过茶盏,往汤上轻轻吹了吹,缓缓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间露出欢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应声,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陈瑞依言将一盏茶捧前,王瑾接过,抬手间,身上的甲胄的鳞甲碰着轻响。目光微微扫过他清秀的脸庞,未几,陈瑞默默转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练,维护战舟。”王钦饮了几口茶,将茶盏缓缓放下,看向王瑾,饶有兴味地问道:“余多日未动,众将士可有言语?”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确有。军中士气颇足。”
王钦看他一眼,含笑不语。
父子二人谈了一会,王府掌事高充入帐来见。
“拜见王公。”高充风尘仆仆,向王钦一揖。
王钦看着他,面露喜意,和声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礼?且入座。“
高充恭敬应下,坐到席间。
陈瑞看看他们,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从席上站起身来,向王钦告礼一声,退出帐外。
那身影随风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余光,看向上首。
“那边使者可来了?”王钦稍稍坐直身体,缓缓问道。
“来了。”高充答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帛书,双手呈与王钦。
王钦接过,目光在上面扫了扫。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后?”
“正是。”高充答道。
王钦眉头微凝,手指轻叩着小几。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儿以为,此计虽好,却是过迟。且不论拖上这些时日,耗费钱粮无数,军中内外也难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们定会践诺?”
王钦看看他,面露浅笑。片刻,他却转向高充问:“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宫戒严,是何缘故却不得而知。”
“哦?”王钦听闻,目中一亮,笑起来。
高充与王瑾皆看着他。
“他们必不会失约。”王钦笑容隐去,目光笃定而锐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铺开,似一眼望不到边。
馥之许久未见过这般壮阔景象,站在舷边,不住眺望。
一双大手忽而稳稳地落在双肩上。
馥之回头,顾昀看着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舱里,怎又出来吹风?”他语带责备,抬手将馥之身上的皮裘拢了拢。
馥之笑笑:“我不惯舱中憋闷,吹风倒舒服。”说着,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错落的城池楼台:“那便是零陵?”
“嗯。”只听顾昀轻声道,身后,一双手臂环来腰间,将皮裘裹得温暖。
馥之将手与他交叠,后背抵着那胸膛,只觉心满意足。
“大司马也在城中?”片刻,她问。
“在。”顾昀轻吸口气,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马大病才愈,实不该就来征战。”
顾昀闻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低低道:“你以为家中不曾劝阻?莫看他待人随和,拗起来我也不及。”
馥之不语,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来,转头看向:“常言类聚,我叔父却也是这般性格。”
顾昀莞尔,一边拥紧她,一边将目光投向渐近的江岸。
大舟缓缓慢下,早有从人候在岸边,见到他们,一番忙碌。
“将军,夫人。”顾昀扶着馥之走下来,余庆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见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脸上漾满笑意。
“这两日可有甚事?”顾昀将馥之交与两名侍婢,转头向余庆问道。
“无甚事。”余庆笑道,说着,目光却向馥之那边闪了闪。
顾昀察觉,看着他:“嗯?”
余庆讪笑,搔搔头:“零陵这边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听得这话,正欲往车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讶然看他:“京城?”
余庆咽咽喉咙,小声道:“说来还与夫人有些干系,今晨有使者来到,是姚尚书府上托来求将军的。”
馥之盯着他。
余庆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隐约打听得,似乎是宫中哪位贵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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