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紫微宫(中)
夜色浓浓,马车辚辚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静之中,车轮声尤为响亮。
馥之一身宫侍装扮,静静地望向外面。透过细竹编就的车帏,只见大路上空无一人,唯有车外的琉璃灯火光摇曳。
“在想甚?”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看着自己。
“并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昼时,大长公主亲自到大司马府,说要邀馥之同车前往承光苑赏秋梧桐。大长公主身份不比别人,贾氏见馥之无异议,在大长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对,也只得准许了。
此后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随着大长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换上这身内侍装扮,听命妇交代宫中行走的规矩。到了夜里,换上这马车,启程往宫城。
大长公主浅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该如何脱罪,可对?”她缓缓道。
馥之看向她,没有言语。
她说得一点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这姑氏的本事。
昨日从何万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经过。上月,皇帝甚青睐姚嫣,连日临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后,晨起时,皇帝突然觉得不适,当日发起热来,时好时坏,几日之后,即卧床不起。太医诊出是中毒,却说不清来源。而皇帝发病前,起居皆在姚嫣处,姚嫣被理所当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战事,此事一直严禁声张,姚嫣则被拘着,“弑君”的罪名却说不得,只含混地称她违犯宫规。
姚征身为尚书,在朝中地位不低,结交的京中贵人也有许多了。可他竟连姚嫣犯事的细节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时,只见他神容消瘦,那往日为人要强的三叔母一见到她,便几乎声泪齐下地请她入宫见太后,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与郑氏恐怕万万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实“弑君”的罪名,不仅姚征一家,颍川的姚氏也要牵连其中。
情势急迫,卢嵩又在太行山未归,大长公主要馥之入宫诊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应。
她看向大长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致的面庞上交叠,只觉愈加莫测。听说窦皇后有孕在身,大长公主如此尽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约明白。此事处处透着复杂,为免牵连,她从大司马府中出来时,一个从人也没有带。
“姚美人频得圣眷,宫人争宠嫉妒也是自然,众口铄金,所授罪名向来无几分真实。今上并非愚钝之人,这些干系岂不知晓?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时即便无他人相助,脱罪亦有何难。”只见大长公主开口,不紧不慢道。
馥之神色无波,目光沉静
“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马车辚辚向前,将近宫城之时,忽然转头走入一条小巷。
琉璃灯摇曳的光照下,只见另一驾马车已等候在此。
待她们的马车停下,那车驾上的车帏掀开,一人头戴羃离,撩起的轻纱下,面容秀丽。
“阿宓。”大长公主浅笑。
王宓没有说话,片刻,却看向馥之,双目深沉。
夜色中,宫门两旁的阙楼耸立着,如山峰般崔巍。
宫门处,火光明亮,几十名卫士披甲执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门前。
见是长公主车驾,守门将官查验过符令,即命卫士向两旁撤开。馥之敛眉观心,垂眸随着车驾与向前走去。马车驶过门洞,车轮声倏而隆隆震响,未几,视野倏而开阔,宫殿高大雄浑的轮廓嵌在夜幕中,岿然屹立。
过了几重宫门,王宓从车上下来,换上步撵。
“往紫微宫。”她吩咐道。
内侍应下,抬起步撵,穿过长长的宫道,畅行无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宫。宫门处,卫士林立,竟倍于比宫城大门的守卫。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见长公主来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声一礼。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话,问他:“我皇兄现下如何?”
徐成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颔首:“丞相等人可曾来过?”
徐成答道:“下昼曾来过,见陛下未醒,与太医询问些话便离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问。
“黄昏时已回宫。”
王宓一讶:“这般早?”
徐成低头道:“小臣只知那时乐安宫来报,说大皇子哭闹。”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却视线忽而落在王宓身后。
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馥之低着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手指在袖间紧紧攥起。
“我去看看。”只听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应一声,转身引二人朝殿内走去。
皇帝的寝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刚踏入,便闻得一股药气迎面而来。
侍候的几名宫人见王宓进来,纷纷行礼。
“尔等且退下。”王宓道。
宫人们微讶的相觑,却不敢违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礼退了出去。
“医官就在偏殿,”徐成低声道:“刚为陛下侍药,二刻之后,便要再来。”
王宓没有说话,却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说罢,朝幔帐中走去。
蜜烛静静燃烧,拨开重重锦帐,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苍白的脸上。
皇帝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虽熟睡,眉间却微微蹙着,容颜消减,似乎已经失却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开始昏迷,时而发热盗汗。每日醒来两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现在,却一次也未曾醒过。”徐成低低道。
馥之看看他,殿中门窗关得严实,烛火无一丝摇曳,徐成圆胖的脸上亦是波澜不显。
没工夫探询此人与大长公主的关节,馥之颔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边,紧盯着馥之。
只见她神色专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将皇帝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凝神把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一下,似带着警觉,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馥之将皇帝的手放下,却将锦被掀开,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见她动作大胆,皱起眉头。
馥之未回答,双目盯着皇帝的左臂。灯光下,一道细细的疤痕显露出来,不足半寸,泛着深红的颜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诧异,睁大眼睛:“这是……”
“上回遇刺的旧伤。”馥之深吸口气,缓缓道。
王宓与徐成相视,皆是惊讶之色。
她说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东市被歹人袭击,几乎殒命,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王宓不解:“那时卢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着皇帝,没有抬眼,简短地说:“多种毒物相配,可隐匿于表,变化多端,虽扁鹊亦难料。”说着,她指指那疤痕:“此伤痊愈久矣,却忽而再现,便是证据。”
卢嵩曾对馥之说过,他曾将皇帝那时所中的毒细辨,发觉虽不算复杂,有一味却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来。卢嵩虽不解,却也不敢断言,且皇帝痊愈之后,再无异状,此事便也随之过去了。
昨日何万同馥之说起皇帝是中毒时,馥之头一桩想到的便是此事。
“现下如何?”徐成问。
馥之沉吟,道:“烦常侍将陛下日里服用的汤药取些来。”
徐成看看她,一颔首,即刻转身出去。未几,拿着一只银碗回来。
“陛下这两日来,皆服此药。”他将银碗递给馥之,道。
馥之接过,将里面的药渣细细品验,片刻,将银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处?”徐成问。
馥之浮起一丝苦笑,摇摇头:“无。”
不出所料,这银碗中的药皆温和之物,有些解毒护元之用,对于皇帝身上的毒却无济于事。并非太医们渎职,只是皇帝这病非同寻常,对那毒物来历又不得要领,出了差错便是灭族之罪,推断用药便也保守起来。
徐成与王宓皆看着馥之,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来,打开,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是甚?”王宓问。
“解药。”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虽不知其确切之名,依卢嵩与何万所述,却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药库中,天下各种毒物应有尽有,馥之常年习药,对克毒之法还算了解。是以答应为皇帝诊治之后,她即刻制了这些药丸,随身带来。
方才为皇帝诊过脉,又查验过他近来所服汤药,确定状况无异,馥之便可大胆施药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间一展,问道。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边将皇帝的嘴夹开,一边说:“据理,陛下明早当可清醒。”
王宓不语,看着馥之,只觉心中扑扑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药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头。
王宓紧盯着她,低低道:“夫人这药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这大殿内外的几百人性命便全数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来,旁边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拿开大长公主的手,将药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边案上的水盏,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着馥之的动作,皆不言语。
铜漏在殿中静静地滴着,时而发出一声轻响。旁边的灯台上,蜜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花在灯台上结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着裘衣,许久不曾动过。窗外传来些低语声,似是徐成正与内侍说话。隔着一侧的纱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自己却一直不曾入眠。
不远处,馥之伏在一张案上,静悄悄的,也许久不曾动过。
她竟能睡着。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转开脸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当大长公主说出姚馥之是陈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阳郡大疫的驱疫扁鹊时,王宓只觉得大长公主在说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记忆犹新。那时人心惶惶,皇帝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饭,后来疫情得解,他们还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据传,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鹊妙手所驱,只是一场大战之后,此人就不见了踪影。
“……阿宓若不信,会稽侯何恺就在京中,何不请来一问?”大长公主的唇边挂着自信的笑容。
她注视着又是狐疑又是踌躇的王宓,双目明亮:“阿宓,陈勰医术,世间无出其右。不知这京城中,阿宓可还寻得出别人?”
王宓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别无选择。
这位姑母,总能找到别人心思中的要害,一击中的。
当时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应了;而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到底是对是错,却愈发没了底气……
思索间,她忽然又想起了顾昀。
心中一动。去年那大疫时,他正在平阳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鹊,那……
正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轻得很,王宓却一下睁开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内空无一人。
隔了会,声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么在动。王宓循着看去,却似是从皇帝的帐中传来。
心中猛然一震,王宓从榻上起身,顾不得伸展酸痛的肢体,快步走到帐前,将帷幔一把掀开。
皇帝仍闭着眼,却有了动静,嘴半张着,似在呓语。
“皇兄!”王宓又惊又喜,急忙唤他。
声音将馥之也吵醒了,她睁眼见状,忙也起身,几步走到榻前。
“让我看看!”见到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从锦被里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脉,突然,那手一转,将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吓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苍白,微喘着气,双眼却已经睁开,死死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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