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工夫,歌声由远及近,唱歌的人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演绎的淋漓尽致,不用问就是潘兴来了,门一开,黄连长带头鼓掌:“唱得不错,可以参加守备区文艺汇演了。”
歌声戛然而止,潘兴冷着脸说:“没兴趣。”
高小波说:“老潘,这是咱们新连长,老黄。”
潘兴说:“看见了。”
高小波说:“那啥,连长初来乍到,咱们设宴款待吧,我们这儿没有专门的炊事员,每天轮流做饭,今天大家都露一手,热烈欢迎黄连长和新来的战友,叫啥来着?”
黄连长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两条红塔山,四个黄桃罐头,说:“来的匆忙,就带了这些,岛上就兄弟们几个,也不分你的我的了,我建议来个共产主义,你们说怎么样?”
高小波笑道:“连长,我们早就一路小跑进入共产主义了。”
这是傅平安来岛上的第一顿饭,燃料早就没了,岛上也没有柴火,不能生火做饭,只能吃干粮,三个兵可谓倾其所有招待新同志,压缩饼干,素什锦罐头,一瓶白酒,五个茶缸子,就是最奢华的盛宴。
黄连长把黄桃罐头打开,每人面前的茶缸子放了一块:“先来点甜品,你们远离大陆吃不上水果,补充点维生素吧。”
高小波说:“连长讲究,咱们也有神秘大礼奉上。”一使眼色,祝孟军拿出小小的蛋来,个头比鸡蛋小,比鹌鹑蛋大,海岛上没有鸡鸭,肯定是海鸟蛋。
“374的特产,鸟蛋,高蛋白,无污染,纯天然。”祝孟军表演了一手单手磕蛋法,在连长和傅平安杯子里各磕了一枚鸟蛋,又补了一句,“大补,吃啥补啥。”
高小波说:“这几天海况不好,不然就有新鲜的鱼吃了。”
“谢谢了。”黄连长端起茶缸,将生鸟蛋一口吞了,完了高小波给他倒了一点白酒:“连长喝一口压压腥气,你们不吃生蛋,不大习惯,岛上条件太差,我们茹毛饮血很久了,吃鱼也是吃刺身。”
黄连长端起杯子:“大家一起吧。”
五个人碰了杯,干了杯中酒,黄姚武见气氛还算融洽,便开始讲话:“弟兄们,同志们,我是你们的新连长。黄姚武,虽然我是连长,是岛上的最高指挥官,但是那是在战时,平时呢,我就是一个老兵,不瞒你们说,我不是军校科班出身,我是战士提干的,你们看得起就喊我一声老哥,喊老黄,喊连长都行,无所谓,咱们今后有一段时间要日夜在一起厮混了,我这个人没架子,也没啥心眼儿,有啥事都喜欢放在台面上说,大家有事也直接说,别藏着掖着,咱们快快乐乐的在岛上驻守,还不好?”
高小波带头鼓掌,其他三个兵也鼓掌,只是人数太少,稀稀拉拉的不够气派。
黄连长接着说:“岛上艰苦,我对大家没什么要求,就一项,要记得自己是个军人,怎么放松怎么玩都行,军人的职责,军人的素质不能丢下,我话讲完了。”
“连长敞亮!”还是高小波举杯:“我建议大家每人敬连长一杯。”
白酒就这么一瓶,所谓的干杯就是抿一口而已,不存在灌人的条件,虽然酒少菜差,但是喝的尽兴,傅平安观察这个人,和大院里的干部战士都不太一样,黄连长外表忠厚,看起来做事做人都很靠谱,换一个角度去想,这个人肯定不是八面玲珑的角色,是拿真心换真心的实诚人,要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374。
高小波是除了连长之外,岛上军衔最高的兵,第三期士官,这个人比较活泼开朗,善交际,是三个兵中的润滑剂。
祝孟军斯斯文文的还戴着眼镜,不像是兵,倒像是个大学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潘兴是个标准的愤怒青年,任何时刻都气冲冲的,好像天下人都欠他二百块钱似的。
不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也许是个沉默的“怨妇”吧。
一瓶白酒五个人喝,很快就干光了,黄连长问还有酒么,答曰最后一瓶,大家只能以水代酒,就是水也很珍贵,淡水已经用完了,现在喝的是过滤之后的雨水。
只有红塔山管够,黄连长虽然是军事主官,但做起思想政治工作来一点不差,天黑了,发电的柴油也快没了,只能省着用,五个人围着一个蜡烛,抽着烟,开始唠心灵嗑。
黄姚武要求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来历,怎么当兵的,怎么来到374岛的,他带头先说:“我是山东威海荣成人,海边渔民家庭出生,打小儿就跟着父亲叔伯们出海打渔,我父亲的梦想是让我当个开军舰的海军,我十八岁那年,报名参军,验上了兵,接兵的干部也确实是蓝军装的海军,可是到了半道上车停下,干部让我下来,上另一辆车,于是乎,我就莫名其妙当了陆军。”
祝孟军问:“这是咋回事?”
高小波说:“这有啥奇怪的,换兵了呗,海军伙食好,技术兵种,军装也拉风,海魂衫飘带帽,军港之夜一唱多浪漫,谁不想当海军啊,空军也行,陆军那就是土老帽。”
黄姚武说:“对,换兵了,反正没到部队,把档案一调换就行,部队也不在乎来的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就行,于是我就穿上了绿军装,不过和海军的缘分还是没断,我先当的志愿兵,然后考的军校,上的是陆军的船艇学院,学驾驶技术,开轮船,大概是血脉里的东西使然,我开船的技术还行,有一次在船厂顺流靠码头,八十米的船就给我留了九十米的空间,我停的严丝合缝,一把进,把船厂领导都看傻了,说这么多年没见过有人操船这么溜的,而且还是个陆军。”
众人哈哈大笑,傅平安想到白天黄连长驾驶登陆艇的英姿,不禁对这个人多了几分钦佩,就问他:“连长,你拿海军说事儿,那个艇长怎么就生气了?”
黄连长说:“咱们陆军船艇大队的人,最瞧不上的就是海军的同行了,虽然我上学那会儿教开船的都是海军借过来的人,咱们解放军是大陆军,是有着光荣传统的,一不怕死二不怕苦,干啥都是顶着困难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敌人的机枪在前面扫射,咋办,拿胸口顶上去!冲锋的路上有地雷,咋办,拿身体滚过去,一切为了胜利,这才是咱陆军的风格,海军嘛,是小兄弟,技术军种,穿白裤子白皮鞋的体面人,咱们国家海军力量不行,就那么几艘驱逐舰当成宝贝疙瘩,生怕磕着碰着,如果今天来的是海军的船,打死他都不会靠岸,耽误几个兵上岸不算什么,过几天再来就是,碰坏了装备,发生事故,那是要摘帽子的,所以嘛,咱们陆军开船的,一贯瞧不起海军开船的。”
傅平安学了个典故,点点头又问:“连长,你船开的那么好,怎么不在船艇大队干,跑到374来了?”
黄姚武笑了笑说:“我刚从军事监狱出来,去别处也不合适。”
众人愕然,傅平安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很委屈,无缘无故背了个记大过,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冤枉,从军事监狱出来还能任职,这说明黄姚武遭遇了冤狱。
“我们部队有个管后勤的,把油库的油抽到消防车里拉出去卖,我看不下去就向上级检举了他,结果是我进去了,所有的罪行都栽赃到我头上,我被判了刑,开除了军籍,好在上级首长明察秋毫,最终我的官司平反了,我出来了,恢复了军籍和军衔,离开原部队,调到东山守备区来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觉得这个岛挺好的,我在监狱里整天对着四面墙,就想看看大海,看看蓝天,现在如愿了。”
黄姚武的叙述平淡而简略,但四个兵都是经过事儿的人,听得出平静的话语中暗藏的惊涛骇浪,老黄没莫名其妙的死掉就是万幸了,能从冤狱中出来,还能继续穿军装,更是万幸中的万幸。
“那些陷害你的人呢?”傅平安问。
黄姚武淡然一笑:“我的官司平反了,他们的下场还用问么,具体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也没去打听,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小伙子,看得出你心里有事,老哥劝你一句,人生除了生死都不算事儿,现在你觉得委屈,恨不得以死明志,但是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扛不住一次冤屈,你还能抗住什么,没有坚强的意志,你拿什么去对抗命运的大风大浪?”
傅平安若有所思。
黄姚武说:“再过十年,或者更短时间,你会笑着把这段几乎让你去死的经历说出来,博大家一笑,那时候你会庆幸当时没死,人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傅平安豁然开朗,比起黄连长自己的遭遇就是小儿科,他举起茶缸子郑重道:“连长,谢谢你!”
祝孟军说:“傅平安,你是怎么来的?和大家说道说道,让我们开心一下。”
已经解开心结的傅平安将自己的冤案说了一遍,几个吊兵和老黄开心的捶大腿,打着滚笑。
高小波说:“我看你苦大仇深的脸,还以为你给司令员戴了绿帽子了呢,没想到就这些几把破事,什么女兵洗澡,女兵裤头子啥的,多大点吊事,别说不是你干的,就是你干的又咋了,作风问题而已嘛,你放心好了,那个刘小娜已经是你盘子的菜,至于那个罗瑾,将门虎女,我呸,哥送你一句吉言,罗瑾紧不紧,早晚你知道。”
如此粗俗不堪的语言,反而让傅平安格外放松和融入,这些在粗粝的海风中成长的战士,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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