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图上是国家发展银行董事长解东明在金融峰会上题写的一段寄语,寥寥数语,文采飞扬,笔走龙蛇,比二十七年前的字多了一些圆融内敛,都说字如其人,那么当年写下人勤春来早风正好扬帆的就是个锐气十足的青年,题词的作者低调沉稳,城府十足。
傅平安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身世和解东明有关联,他觉得可能是谷清华临时编写的小程序不够完美搞错了,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便道:“我找警察朋友进行一下笔迹鉴定吧,这样更放心。”
谷清华知道傅平安和解东明家族之间的龃龉,她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因为这个此事也和自己的身世息息相关,如果笔迹鉴定同属一人,那么解东明不是傅平安的生父,就是他的岳父,横竖是脱不开干系了。
客厅传来东生的喊声:“哥,我出去了,有点事。”
等傅平安出来,范东生已经出门了,他的多功能执勤服挂在衣架上,看来这趟出门不是执行任务,而是私人活动。
范东生是去赴一个酒局,王所招呼,他必定一拉就响,王所是所里的万年副所长,快退休的年纪了,为人处世很老练,范东生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就和王所打过几次交道,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这也是他能顺利进所当协警的原因。
工作时,范东生称呼一声王所,私下里喊王叔,王叔对他不错,照顾有加,教了他很多东西,称得上是东生入行的师傅,范东生也不辱使命,把个协警干的风生水起,比在编的人员还给力。
王所的家距离派出所几百米,是一套九十年代中期的老房子,七八十个平方,装修朴素,饭桌上摆着铜火锅,一群人已经喝起来了,范东生很有眼力价,王所喊他来喝酒,并不是真的要他坐到桌旁大模大样的喝,而是需要有个年纪小资历浅的招呼大家,干干杂活,所以东生先进厨房把菜洗了,摆盘,又烧水泡茶,清理垃圾桶。
“东生,你别忙乎了,坐下来喝。”王所一张脸通红地招呼道。
“马上就好,王叔。”范东生说,“婶子呢?”
“嫌烦,出去了。”王所说,“反正孩子不在家,唉,孩子大了,过年都不回家,对了,你哥回来了么?”
“我哥每年春节都回来。”范东生搬了张椅子坐下,往火锅里下菜,被众人催促着喝了一杯,还没夹上一筷子呢,王所接了个电话,说东生你麻溜的跑一趟,那边出点事。
东生马不停蹄去处理问题,事儿不大,王所一个朋友开车和别人剐蹭,双方都是一边报警,一边打电话摇人,范东生到场后和了一番稀泥,轻松搞定,正准备走呢,一辆闪着红蓝爆闪的警车停在旁边,车上下来四个戴白头盔的警察,胸前挂着督察徽章,他们把范东生叫住,问他是哪个所的。
“建设所的。”范东生老老实实回答,他没敢耍心眼,督察火眼金睛,就算自己没穿制服也能看出来是吃这碗饭的。
“吹一下。”督察拿出了酒精检测仪。
范东生吹了一口,显示喝过酒,他解释说自己不当班,没违反禁令。
“你报备了么?”督察黑着脸质问。
公安口的规定特别多,尤其对喝酒极其严厉,淮门公安局开发了一个饮酒审批系统,喝酒的时候需要在手机APP上申请一下,即便是休班时间在家自斟自饮也得申报,在编的警察和协警都要申请,范东生这回就栽在这上面了。
最可怕的是督察后面还跟着记者,市局督察现场办公,把建设所的值班领导叫过来,当场开除协警范东生,以正风纪,督察问范东生在哪喝的,他只说在自己家里喝的,没提王所半个字。
督察处理完毕走了,所领导拍拍范东生的肩膀,叹口气也走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广大市民来说,开除一个协警不值一提,对于范东生来说就是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次滑铁卢。
回到王所家里,王所还问呢:“怎么这么长时间?”
“别提了,被督察揪住了,喝酒没报备。”范东生说。
王所大怒,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也无奈:“市局下来办的典型,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好过,没事,叔给你安排个活干。”
又对喝酒的同事们说:“散了散了,改天再喝。”
大伙儿也没兴致再喝下去,就都散了回家睡觉。
范东生也想回去睡觉,王所说你等等,回卧室拿了一瓶珍藏的年份茅台出来说我请你喝这个。
师徒二人对饮起来,范东生情绪上还算稳定,毕竟协警只是一份没编制的工作而已,丢了也就丢了,没啥可惜的,但王所有些过意不去,很替他可惜。
“东生,你有什么打算么?”王所递了一支烟过去。
东生先帮王所点上,才说:“王叔你还不知道我?我从上学就这个德行,我这辈子只能混社会,走一步看一步,找点关系,干个工程啥的,只要能挣钱都行。”
王所说:“我看好你,江湖并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我观察你半年,你是块材料,不如这样,你王叔也快退了,接下来咱爷们合伙干点大生意。”
范东生说:“我听王叔的,王叔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王所说:“等过了年吧,过了年我给你安排个活干,先回家休息半拉月再说。”
两人喝了二斤白酒,最后范东生醉醺醺的离去,叫了辆车,习惯性地说去建设派出所,忽然想起已经被开除,一阵黯然,说去和平小区。
……
对于傅平安来说,这个年过的和以往没什么大区别,大年夜团圆饭,同学会,只是同学会上来的人越来越少,这次孔确就没出席,据说全家去海南度假了,谁不在场,谁就成为公共话题,沈凯不无羡慕地说孔确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市委,已经副科级了,听说找了个对象是政府口的,两口子都是公务员,连吃饭都省钱,市政府食堂的午餐才两块钱一顿。
孙杰宝说:“公务员是稳,可是也只剩下稳了,挣不到大钱,想发财,还得创业,我正投一个空气币的项目,能翻几百倍都不止……”
沈凯说:“我爸认识一个算命的,给我算过,我这辈子没财运,官运还有点,起码能超过我爸,在淮门这种地方,正科退休我就心满意足了。”
孙杰宝说:“你还考着呢?我怎么觉得你跟范进差不多了。”
沈凯说:“我爸说了,考上公务员最好,实在不行事业编,到时候相亲也能拿出手。”
几个女同学已经结婚,聚在一起骂彼此的婆婆,聊得无比投机。
傅平安有种感觉,这次之后,自己也不会再参加同学会了。
结束之后,大家就像结束一场普通的饭局一样,四散而去,没人提议二场。
……
距离淮门一百公里的黄台县盐池镇,省委选调生刘康乾依然坚守岗位,再过八个月,他就在基层扎根整整两年了,这十六个月以来,他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更是经历了几番波折,先前因为写稿子出色被调到县委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莫名其妙的打回基层,没过多久,又升为镇长助理,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位列盐池镇权力金字塔的塔尖位置,刘康乾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他从政不是为了铁饭碗,而是真正有理想有抱负的,他家境优越,不图这点死工资,每月的薪水全都拿来资助镇上的贫困户了,他做事敢打敢拼,资源又强,去年秋天硬是拉到一笔资金修了一条柏油公路,从此盐池镇的渔业资源就能直送淮门了。
刘康乾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书记和镇长都把他当菩萨供着,基层干部们眼睛毒着呢,傻子都能看出来刘康乾仕途一片光明,上面肯定要重用的,现在巴结好,以后省里就有靠山了。
做土皇帝的感觉很好,哪怕生活艰苦点也能忍了,权当自己穿越到八十年代了就好,但是寂寞是最难医治的,好在镇政府有个叫小芳的打字员,虽然学历不高只有初中毕业,但出落得亭亭玉立,稍微捯饬一下,走在近江大街上都有很高的回头率,在盐池镇的艰难岁月,如果没有小芳,刘康乾怕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这几天放年假,镇政府里空荡荡的没啥人,每到天黑,小芳就偷偷进来,溜进宿舍和刘康乾共度二人世界。
一番云雨后,刘康乾搂着小芳心满意足的躺着,叼上一支烟,小芳帮他点燃,依偎在他怀里说:“大助理,你什么时候能当上镇长啊?”
刘康乾想笑,小芳的世界如此单纯,在她心里盐池镇就是整个世界,书记和镇长就是天一般的存在,而自己就是太子,早晚是要登基的,渔村女孩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下一步将会直接回省委,担任团省委书记一职,几年过度之后,外放县长,然后一步一个台阶,县长,县委书记,再到市长市委书记,一直做到封疆大吏。
“想什么呢?我的大助理。”小芳翻身趴在刘康乾身上,一对玉兔晃眼,刘康乾忍不住又来了一发,可惜县城买的冈本用光了,应该不会闹出人命吧……
值班的日子,刘康乾夜夜笙歌,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是聊斋里的书生,在杂草丛生的荒宅苦读,有狐仙为伴,不亦乐乎,也许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吧,直到一个电话把他从迷醉中拉出来。
电话是省委组织部打的,先口头通知他,基层锻炼提前结束,假期结束后就要到省委报到,正式文件会稍后下发到黄台县。
刘康乾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首先将这个好消息和小芳分享,小芳替他高兴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我怎么办?”
“等我在那边站稳,就回来接你。”刘康乾说,:“不信咱拉钩。”
“嗯!”小芳认真的点点头,伸出小拇指和刘康乾拉钩发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身为镇上的头面人物之一,刘康乾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走掉,他告诉了书记和镇长,领导设宴为他送别,就差送万民伞了,这一天大家都喝醉了。
夜色下,刘康乾上了一辆省城牌照的兰德酷路泽,降下车窗挥手道别,越野车疾驰而去,最后变成天际的一个黑点,镇政府门口,唯有小芳还伫立在风中。
……
傅平安委托高岩帮自己找人鉴定字迹,过年期间放假,到了初八才出结果,两张图的字迹确实出自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解东明可能是傅平安或谷清华的生父,查他的简历,1990年时在近江人民银行当处长,有可能在那时候发生婚外情,因为当时解东明已经结婚,解小明也已经三岁了。
以傅平安的强大心理承受能力,完全能接得住这么大的冲击,本来他对解东明这个人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则变得更差,一个能残忍抛弃亲生骨肉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忠于国家,忠于事业。
傅平安没想着认亲,反而将扳倒解东明家族的日程提前了。
生育之恩被抛弃之仇抵消,从27年前就恩断义绝,现在算得是另一笔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