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
苏则看着庞统让徐庶将未完成的公务一一读出来,然后当即出相应的措施,上雒虽然比不上长安,但也算一个大县,县中的烦剧不是寻常县长就能一瞬间解决的。而庞统却似乎想也没有想,刚听徐庶念完、甚至是才念到一半就出某样事该如何去做。倘若庞统是信口胡诌倒还罢了,偏偏苏则仔细听了一会,发觉庞统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不仅许多地方与苏则刚才听到耳朵里、心中所想的相一致,甚至有些措施天马行空,跳出了窠臼,让苏则开了眼界。
渐渐的,苏则看向庞统的目光不再是轻视不屑,而是随着徐庶案头上公文的减少、愈加郑重起来。对方既然不是酒囊饭袋,有这样的能力和效率,又何必事事撒手不管,全部抛给下属去做呢?难道是不屑于做这些事?
“好了,都办完了。”庞统一派轻松的道,眉宇间有些散漫:“接下来料想也是在秋收以后才有事忙了。”
徐庶将整理好的案牍转交给主簿,嘱咐其拿下去照办,一边听到庞统的话,微微挑眉,打着圆场道:“苏君未入馆舍便匆匆至此,我等未有出迎,实在是失礼。适才已略备饭菜,如若不嫌,不妨一同前去?”
他是有意将此事告一段落,奈何苏则并不相饶,反是道:“这便是算完了么?”苏则哼了一声,道:“朝廷早有诏书,要详查各地民户,以备口算。如今三辅各地皆在着手此事,为何你上雒县毫无动静?”
“动静?”庞统挥手止住了徐庶要话的动作,轻声道:“上雒县民户籍册在建安二年便造过一次,还要再做一次么?”
苏则心里有点气,刚对其产生的一丝好感顿时消散:“那各家奴婢的籍册呢?贵县可做了?这可是新出的诏令。”
见苏则不依不饶,徐庶有些担忧的往庞统看了几眼,只见庞统不知何时收回了轻描淡写的模样,表情难得有些正经。
庞统深深地与苏则对视着,过了会,方才道:“查是可以,但此间的事,恐怕苏丞不一定兜得住。”
请查户口、将奴婢登记造册本就是一桩得罪本地豪强的事,然而其他人最多是留几分情面,不让关系弄得太难堪;庞统却更是直白,直接甩手不查,在外人看来几乎形同包庇,同时也成了众矢之的。苏则此时正是为此事而来督办的,庞统是典型,他在京兆尹胡邈的软硬兼施下来到这里,却被对方以言语威胁,这让他一时难以自抑。
“朝廷有诏令,臣子自当奉行。”苏则眼皮一跳,在心里很快想了一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仍旧不改颜色,道:“若是人人畏难,那凭谁领会国家的深心!”
“苏丞果然有古大臣之风啊。”庞统慨然叹了一声,他自然也不是畏难的人,做出这等模样也是另有目的。他着看向徐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道:“既如此,那就查吧。”
徐庶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不用庞统再仔细吩咐,旋即下去了。
“请苏丞在后面稍待静观。”庞统向苏则邀请道,苏则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也不话,兀自从榻上起来,从容走到屏风之后去了。
未过多时,徐庶很快便领着几名衣着光鲜的人进来,苏则听着堂上各自通报姓名,正是上雒县有数的几家豪强。
“上雒县小,豪强富室也就尔等几家,如今朝廷有诏令发下,命我查清民户,以备口算。除百姓之外,各家蓄养奴婢、佃户、门客之徒,一概造册登记,纳入算钱,不得有误。”庞统着便伸了伸手,县主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挪步。
庞统眉头一扬,正要话,却听其中一个豪强道:“庞君,我等皆良善之家,只是祖宗有德,传下几顷薄田,族中子弟繁多,平日里大家也都是一齐耕织、一齐收获。纵然有几个奴婢奉行伺候差事,总也不过数十个,又何谈佃户、门客之类?庞君若要清查造册,不需劳县里掾吏,我等自行报上籍册就是了。”
“是啊。”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附和道:“区区琐事,何须劳烦掾吏?我等自行命人递请籍册就是。”
这两人都曾都在朝廷、地方做过六百石官,在上雒县一干豪强之中声望最大,有他们两个领头,本县出身的主簿脚下仿佛生了根,站的更稳了。庞统丝毫不觑这些个前辈倚老卖老,他冷笑一声,对其中一名老者道:“赵公!”他这一声立时压住了蠢蠢欲动、想跟着附和的众人:“我家在荆州当地,也算是豪富之家,襄阳庞氏的声名,你可曾听闻?这些搪塞推脱之辞,我见的多了,你又何必欺我不晓人情事理呢?”
“庞君既然知道……既然知道……”意图被人戳破,赵姓老人喉间含混不清的嘟哝道。
“既然知道,那就该按我的去做了。”庞统嘿然一笑,也不待他人要如何开口,径直对徐庶笑道:“主簿我请托不动,徐县丞应该会给我这个薄面吧?”
那主簿闻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庶也不多话,笑着应了,很快有走了下去。不多时徐庶去而复返,身后却是跟着本县的几个亭长、游徼,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的是手脚伤残,有的是脱发花白,虽然年龄、身体都有不同,但他们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厉之色,却在无形中暗示着他们似乎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苏则在屏风后暗自窥见,发觉这些人似乎都是从军旅中退下来的士卒,尤其是那些断手跛脚、面带伤疤的,分明就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因为朝廷对士卒的抚恤安置政策,得以转业成为县尉、贼曹或是亭长维护一地治安。伤残、或是到了年龄的将士退出军旅之后会被分配到合适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这个安置政策起初只是在南北军中实行,后来逐渐被皇帝拓展至天下各军。如今随着大战将息、裁兵等政策的推行,有越来越多的中下层将士成为基层负责治安的官吏。
这些人并不是出自寻常的察举征辟,更不是出自豪强大族,他们往往都是庶民出身,蒙受皇帝恩惠,没有因为年老或是伤残被朝廷一脚踢开,而是继续得到重用,由兵变官。尽管他们的素质与才能都良莠不齐,比不上寒门乃至于豪强士人,但他们对皇帝忠心的程度、以及对政策的贯彻力度,却是比任何群体更甚!
苏则隐隐猜到庞统要干什么了,县里的掾吏大都与当地豪强关系盘根错节,指挥不动也不放心让他们去做这种事。
而这些退伍士卒出身的亭长、游徼们长期在乡里任职,熟悉民情,行事更没有太多顾忌,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养成了服从上命的习惯。只要庞统这个上雒县最高官员发话,这些人哪还有不敢从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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